再生缘:被忽视的女性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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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清代弹词的代表作,《再生缘》有着弹词特有的程式化趋向:女主人公女扮男装,从几十万儒生中脱颖而出,高中状元;政途顺利,十八岁成为宰相,位极人臣。表面上看,这仍是才子佳人式话本的变体,并不是一个完全符合现代价值体系的叙事。主要女性角色孟丽君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局限,作者最后甚至没能够抵达创作的终点。但这恰恰造就了这个故事的伟大之处:它所塑造的在传统封建礼教桎梏下冲破伦理的个体,一扫过去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陈腐风气,以其坚定清醒、独立自由的精神面貌为女性张目。 《再生缘》里女性的困境与突围、坚守与游离,以及作品本身悬而未决的结局,都以寓言式的书写方式,与当代女性命运遥相呼应。 「空间」 学业、事业、婚姻,无论哪个领域,在性别权力结构的天平里,女性从来都是最靠近地面的那一方。在孟丽君的时代,学业与事业仅仅是空中楼阁,只有“婚姻”是与她紧密关联的。从一座院落走进另一座院落,在父权社会的牢笼中,她唯一的使命是「闺中待嫁」。而「待嫁」,则意味着在古代封建社会中,女性连自己的婚姻也无法自主。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皇甫家出事之前,孟丽君的主观意志是缺位的,她的身份是皇甫少华与刘奎璧相争的孟家小姐,是别人口中的「才女」、「佳人」和「良妻」,一个被物化、被剥夺了话语的符号。 法国著名女性主义学者西蒙娜·波伏娃在《第二性》里提出,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是逐渐形成的。在人们的刻板印象中,女性柔弱、感性,往往充当贤妻良母的社会角色,成为男性的附属,这种姿态实际上是社会驯化的结果。 在父权社会里,女性被长期教导着,只有将自己变成「物」,才会讨人喜欢。在这样的暗示下,女性放弃了自发性,由此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因为女性越不运用她的自由去了解和掌握她周围的世界,她就越不敢将自己肯定为有主见的自我。社会现存的一系列性别规范和标签,都是父权社会的意识形态和文化传统强制性建立的,而全景敞视主义的持续性规训,使得女性接受,并主动内化为天性,自我放逐到他者的地位。 在皇甫少华与刘奎璧赌射之争里,孟丽君作为「他者」被观看和衡量,同时也被无视和遗忘。这无疑是个悖论:即将联结在一起的两个主角,一方的存在被边缘化了。在这场婚姻里,没有人过问孟丽君的意见,女性的声音被轻易忽视,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游戏。于是孟丽君也表现得无关痛痒:被邀去一睹未来姑爷的英姿时,孟丽君「含笑答言奴不往,请君自去莫相邀。」主母和仆婢都争相探看,处在漩涡中心的孟丽君却安然自若,对成为某个人的妻子兴致缺缺。孟丽君性格里不同寻常之处,其实早在出场就已经埋下隐线。 《周易·系辞上第八》说:「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化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明白地传达出男尊女卑的观念。这些观念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中国传统的社会性别系统内部,为女性打造了一个透明的空间,女性在这个空间里被隔离和驯化。在古代,「空间」是父与夫的墙围,是「男尊女卑」与「三从四德」的话语压制;在几千年后的今天,「空间」是符合性别结构政治正确的舆论环境,是以婚姻与家庭为中心的价值体系。女性在「空间」里动弹不得,却又无从逃离,因为「空间」早在几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润绵延下变得严丝合缝。当刘奎璧铩羽而归,皇甫家受到报复,婚事无以为继,孟丽君的「空间」徒然出现了一个无法弥合的缺口。复杂的介质纷至沓来,新鲜的空气也得以涌入,剧烈振荡的世界中,冰封的湖水开始流动。 孟丽君改装潜逃了。 颠倒 多米诺效应,指的是在一个相互联系的系统中,一个很小的初始能量就可能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对于孟丽君来说,刘奎璧的报复推倒了皇甫家,也推倒了她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自此,她的人生开始分野,向着一方从未有人踏足的荒原疾驰而去。在她的头顶,达摩克里斯之剑高悬其上。 传统性别秩序里,女性的价值往往需要依托男性的价值才能展现,社会对女性价值的衡量往往具有强烈的男权色彩。「贤良淑德」是男性凝视下社会对女性的道德期待,「相夫教子」成为女性的固有职责。在现代语境下,我们也不难发现这种困境的变体:女性被教导要「温柔贤惠」,三十岁还没结婚会被称作「大龄剩女」,「女孩子上学没用,早点嫁人」「婚姻是一个女人最终的归宿」「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之类的论调比比皆是。 而在脱离男性的附属地位之后,孟丽君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归属。「三元连捷登金榜,一品飞腾立圣朝。」「翰苑连升兵部职,又把你,白麻拜相在朝纲。隆恩盛典谁如你,真个是,百官炎趋政事堂。」「父为同殿平班论,夫作门生小辈排。又是这,绝世无双奇品格。又是这,扶天捧日好能才。」她走出狭窄的闺阁,参加科举,为官作宰。过去需要仰望的父兄与她同朝为官,官位甚至在她之下;盲婚哑嫁的婚姻对象变成她的门生,孟丽君成为了那个手握决定权的角色。告别「孟丽君」的身份之后,以她为中心的性别权力倒转了,孟丽君登上了与男性平等甚至更高的地位,女性的自我价值被重新建构。事情好像有所变化,决定尊卑的不再是性别,而是才能。但细看之下,她仍然停留在原点:因为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成为男性。 女扮男装。孟丽君变成了郦君玉,女娇娥变成了男儿郎。这在晚清开放的风气中并不算出格,改装的伊始不过是为了方便行走于世。但当孟丽君以男性的身份介入权力话语时,事情的性质开始发生变化了。欺君罔上、扰乱朝纲、颠倒阴阳、误人婚姻——这是孟丽君给自己列的四条罪状。当她参加科举、入朝做官,男性享有的特权被打破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孟丽君进入了一场同时触犯伦理道德和最高权威的必死之局。眼前是一条无底之渊,但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在福柯的话语理论中,抵抗权力通常采取两种形式:「反话语」和「倒置话语」。反话语即「产生新的知识,说出新的真理,并由此建构新的权力」;而「倒置话语」并不直接对抗主导话语,它利用主导话语中的概念和范畴为自己正名,争取既定话语里的合法地位,从而以一种更具策略性的方式起到颠覆主导话语的作用。 现代社会中,也许新的权力正在发生;但在封建社会里,孟丽君对传统父权制的挑战只能靠「倒置话语」来完成。郭沫若曾指出,孟丽君是「挟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挟爵禄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挟君威而不认父母,挟师道不认丈夫,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挟孝悌力行而犯上作乱。」当个体力量无力改变主导话语时,孟丽君在周旋中对抗。她的敌人和武器都是传统封建社会的产物,以封建反封建,用传统颠覆传统。它注定了这场斗争的悲剧性:她对封建礼教的坚守与游离在天平两端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但任何一根轻忽的羽毛都能够让它失控。 传统孝道成为了这根羽毛。在与病床上的母亲相认之后,命运的轨迹急转直下,孟丽君的多米诺骨牌终于走到了尽头。
无尾之尾 相比起被期待的大团圆模式,孟丽君最后的结局,并没有完成“男扮女装”经典叙事的最后一环:复位与回归。 「复位」还是「逃离」,在《再生缘》的后半部分成为人物与情节拉扯的中心。故事进行到中段,坏人得到惩罚,好人各得其所,一切都为孟丽君的回归做了充足的准备。那个安全、完整的「空间」又回来了,而故事的发展却不是他们所期待的。成为宰相之后,孟丽君不再试图回到过去的状态,甚至完全背离了传统女性的价值归属,不愿雌伏于婚姻与家庭的牢笼之中。她的内心独白多次阐述了这个意愿:「丽君虽则是裙钗,现在而今立赤阶。浩荡深恩重万代,惟我爵位列三台。何须必要归夫婿,就是这,正室王妃岂我怀?」 孟丽君的身份被揭穿,所有人都在为她的复位推波助澜。亲爹和夫婿先斩后奏,上书陈情,迫使她重嫁王府。皇后与太后疑心暗起,赐酒验身,女性的身份即将暴露在权势最高的两位女人面前。皇帝的私心使她进退两难,即使继续在朝做官,也不可能恢复从前君臣相得的状态。男性话语社会的浪潮始终拍打着她的海岸,等待着侵蚀和吞没她。重重刀剑之下,孟丽君口吐鲜血,故事永远停留在这里。 作者陈端生的客观条件固然是小说终止的重要因素,但我们仍可认为,导致创作无疾而终的,也许正是孟丽君的力量。在卷首语和第一卷的框架,作者对圆满结局的预期已经露出端倪。而在时隔十四年续写十七卷时,陈端生再次写出对结局的期待:「必欲使,凤友鸾交续旧弦。皇甫少华偕伉俪。明堂郦相毕姻缘……我正是,断肠人恨不团圆。」 但当故事进行到一定过程,孟丽君已经具有完整的人格,成为有着丰满血肉的个人。她不再是受人摆布的主人公,而成为了故事创作的参与者,孟丽君的表现与立场开始限制作者的创作,故事的进行必须保持她的立场的一致性。无论是免罪辞官,还是嫁作人妇,都已经不再是孟丽君的价值期许。如果强行偏离这条轨道以求抵达终点,那么先前所作的一切努力将变得无意义,读者也无法信服。于是预期的结局难以进行,孟丽君的命运悬而未决。 如果放置在电影语境里,孟丽君的咯血画面颇似电影《末路狂花》飞跃悬崖的结尾定格。在这部经典的女性主义电影中,外出旅行的两位女主人公,意外枪杀了意图强奸的男性,一路奔逃疾驰,最终在警察的重重包围下驶向悬崖。电影并没有拍出她们飞跃之后的画面与情节,一切都轻巧地结束在滚滚黄沙里。它的戛然而止似乎并非是传统意义上完整的叙事结构,但在女性主义的隐喻之下,完整性与确定性显得并不重要。《再生缘》的无尾之尾同样是一种隐喻,抑或视为对现代女性的一种期许:结局未定,代表一切可能正在孕育。 如同《再生缘》的寓言式书写所昭示的那样,在逃离设限空间之后,为社会性别秩序所裹挟的女性,是否能够彻底突围出父权社会的困境?在即将踏入2020的今天,这里依然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