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书虽不在探讨哲学,但诗品正是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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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读罢《诗品集解·续诗品注》,是两本书的合辑,前者相传由司空图作,后者由袁枚作。均由郭绍虞注,前者集前学之注,后者以袁注袁。
为小薇子作文章,打算用钟嵘《诗品》,却错买了司空图的《诗品》,遂逢此书。
第一次知道二十四诗品是在高二,很是惊艳,“简直是为诗歌鉴赏题准备的!”于是早自习时抄在黑板上,希望大家都看见。如下叙次:
雄浑、冲淡、纤浓、沉着、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逸、飘逸、旷达、流动。
“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用于朱光潜《谈美》。“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形容他很合适。“在衣”可以用来起名。
“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郭注很美:“鸿雁不来,则云山寥落,之子远行,则情怀渺邈。然而,所思不远,好似当前即是;若为平生,又觉握手如昨。那么千里如咫尺,似又未尝相离也。「之子远行」,所思已无可见之理;「若为平生」,所思犹有得见之情。思之不见,愈思得见,一心凝聚,萦回往复,则独念之深切又正是沉着的表现也。”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此得意忘言之谓也。“兰亭金谷,洛社香山”,不知“洛社”、“香山”何指。“眠琴”可做名字,但稍浮艳。
《臆说》释绮丽:“绮则丝丝入扣,丽则灿烂可观。”“真与不夺,强得易贫。”这是懦弱无为者的人生寓言,其对立面即“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浅解》释豪放:“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物无可羁乎我。”《臆说》释疏野:“谓率真也。”“但知旦暮,不辩何时。”此小马之谓也。
司空图讲《楚辞》“羌”字音节最是委曲,“声之于羌。”《浅解》曰:“如「羌无故实」,若直用「无故实」则索然少味,惟用一「羌」字,便觉曲曲传神。”
中学时,我曾以“器识其先,文艺其从”自任。今读“道不自器,与之圆方”,“器”训为“拘”,实在恍惚。“百岁如流,富贵冷灰。”此《了不起的盖茨比》之谓乎?鲁迅说:“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
依照杨振纲的说法,可画一个圈:
怕雄浑成为猛浊,遂妥协而为冲淡。
怕冲淡成为枯槁,遂妥协而为纤浓。
怕纤浓成为冗肥,遂颉颃而为沉着。
怕沉着近于俚俗,遂颉颃而为高古。
怕高古而无极则,遂妥协而为典雅。
怕典雅搬弄陈垢,遂颉颃而为洗练。
怕洗炼并销骨肉,遂颉颃而为劲健。
怕劲健成为粗豪,遂妥协而为绮丽。
怕绮丽过于雕琢,遂妥协而为自然。
怕自然绝无余味,遂妥协而为含蓄。
怕含蓄割裂结束,遂颉颃而为豪放。
怕豪放成为傲荡,遂颉颃而为精神。
怕精神疏节脱目,遂妥协而为缜密。
怕缜密拘束气竭,遂颉颃而为疏野。
怕疏野少姿无章,遂颉颃而为清奇。
怕清奇易竭多直,遂妥协而为委曲。
怕委曲但事浮伪,遂颉颃而为实境。
怕实境毫无寄托,遂颉颃而为悲慨。
怕悲慨有神无貌,遂妥协而为形容。
怕形容易至浸滞,遂妥协而为超诣。
怕超诣或乏风致,遂妥协而为飘逸。
怕飘逸局于一隅,遂颉颃而为旷达。
最终以流动结束。
这个圈自然不错,然而二十四诗品任意两两都有联系,所以何止这一个圈。以流动结束,“实验无体”,是之谓乎。
有暇该看看阴铿的五言。“旧雨”指老朋友。张炎《长亭怨》:“故人何许?浑忘了、江南旧雨。”
挺喜欢雄浑、沉着、含蓄等篇的释辞。
附录分为《表圣杂文》《序跋题记》《题咏》《演补》四章,篇幅是《诗品》及注解的两倍多。
司空图讲杜甫写文章,“诗愈工而文愈拙,物莫能两大。…而诗序特佳。”
司空图论诗:“梅止于酸,盐止于咸,而诗之味常在酸碱以外。”
诸生作《词品》《续词品》。谢章铤谓之皆后人学步之陈言耳。
随园补《诗品》三十二首,谓前人“只标妙境,未写苦心,特为续之。”言白而意到。斋心一章很美。“我心清安,语无烟火;我心缠绵,读者泫然。”又谓不藏拙者,“如何弱手,好弯强弓!”多寓讽谏。
我的审美倾向于艳丽的哀伤。这究竟是浮艳的,但我此时喜欢。
补:雄浑之“返虚入浑,积健为雄”,《逍遥游》“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是之谓也。
“脱巾独步,时闻鸟声。”脱帽子是沉著,脱鞋则是疏野,脱去衣裳复得返自然。脱衣服跟诗品有关,摘面具跟人品有关。此书虽不在探讨哲学,但诗品正是人品。
不下定义,多是比喻。一诗一品,颇具自相似性。但这自相似性又常常是错位的、混沌的。故曰二十四诗品多不可解,但可以体验。如用理性之逻辑强解非理性之精神,甚至将为二十四种范畴,不假思索地套用在世事诗歌中,何限于失真。如此则诗学成为分类学。这也是我不喜欢文学史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