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王尔德的《莎乐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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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以前的丛林深处,有个女人的王国,她们被称为亚马逊人。特洛伊战争时期,亚马逊人的女王是彭忒西勒亚,她美丽又英武,她爱上了希腊战将阿喀琉斯。亚马逊人的传统是在战场上俘虏男子,带回丛林,跟他们同房,等亚马逊人怀孕之后,送走她们俘虏的男人。在希腊人和特洛伊人开战的时候,彭忒西勒亚冲上战场追逐阿喀琉斯,想征服阿喀琉斯,俘虏他。但阿喀琉斯打败了彭忒西勒亚,阿喀琉斯也爱上了彭忒西勒亚。在彭忒西勒亚昏迷期间,阿喀琉斯听取了彭忒西勒亚侍从的建议,等女王醒来后,再战一场,假装输给她。阿喀琉斯的战书彻底让彭忒西勒亚愤怒了,她误以为阿喀琉斯并不爱他。彭忒西勒亚疯狂的攻击、撕咬阿喀琉斯,直至阿喀琉斯死去。
这是德国18世纪作家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的剧作《彭忒西勒亚》,一个气壮山河、相爱相杀的故事。读罢王尔德的《莎乐美》,我头脑里最先冒出的就是这个故事。它们的相似之处不仅在于以女性为主角,讲述的故事悲剧味十足,还在于它们将深切的爱恋推向痛彻的仇恨。当然,克莱斯特的《彭忒西勒亚》远比王尔德的《莎乐美》更热烈、更激情四射,对仇恨的表现也更让人瞠目结舌,只这一部作品就让克莱斯特被认为是最伟大的德语剧作家。
莎乐美和彭忒西勒亚都是绝世美女,但彭忒西勒亚是残缺的(亚马逊女兵要割去右乳,以利于战场上拉弓射箭),莎乐美是阴柔的——彭忒西勒亚独自杀死阿喀琉斯,莎乐美运用手腕,通过希律王处死圣徒约翰。美艳动人,让年轻贵族和希律王爱慕深切的莎乐美,她的美貌并没有征服约翰,用马克思的话说,“你的爱作为爱并没有使对方产生相应的爱”,“你作为恋爱者通过你的生命表现并没有使你成为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就是不幸”。莎乐美爱约翰,约翰只爱上帝,蔑视莎乐美,于是莎乐美让希律王杀了约翰。莎乐美最后说:“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我亲吻过了你的嘴。约翰,我亲吻过了你的嘴。”
亲吻用银盘摆放的约翰头颅的嘴唇,莎乐美做到了她开始就梦想的——亲吻约翰的嘴。一个活人,头颅通过颈部连接身体,跟一个死人,身体躺在一边,头颅盛放在银盘里,这看似是一个人的两种状态,但其实这是人和非人的两种状态。莎乐美想亲吻的那个约翰死去之后,尽管约翰的嘴唇还有死后的余温,但那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嘴唇,而是一具死尸的嘴唇。“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关系?我亲吻过了你的嘴。约翰,我亲吻过了你的嘴。”
莎乐美的亲吻象征着肉体的占有,正如希律王对莎乐美的欲望呈现。不同于希律王之处在于,莎乐美通过亲吻完成了自欺,以在内心否定:“那么你的爱是无力的,就是不幸”。马克思对爱的判断充满政治性,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最后这样写道:
我们现在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对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那你就必须是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如果你想感化别人,那你就必须是一个实际上能鼓舞和推动别人前进的人。你对人和对自然界的一切关系,都必须是你的现实的个人生活的、与你的意志的对象相符合的特定表现。如果你在恋爱,但没有引起对方的爱,也就是说,如果你的爱作为爱没有使对方产生相应的爱,如果你作为恋爱者通过你的生命表现没有使你成为被爱的人,那么你的爱就是无力的,就是不幸。
希律王是这样诠释“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的:
希律王:用我的生命,用我的王位,用我的神明。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即使是我的半壁江山。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为我跳支舞。哦,莎乐美,莎乐美,为我跳支舞吧!
希律王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莎乐美的一支舞。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换或者说交易,这就是马克思理解的爱的实质。正是在这种情感交换实质下的爱,莎乐美痛恨约翰——她向约翰倾诉了那么多爱慕,他却无动于衷甚至还之以蔑视。因莎乐美爱慕约翰而绝望自杀的那位年轻的叙利亚军官,他的自杀正是因为无力承受莎乐美的无动于衷,甚至他的死都让莎乐美无动于衷。
这一幕幕爱的追求戏我们可以描画成一个金字塔状的关系网:在金字塔的顶端是上帝,上帝下面是约翰和弥赛亚,约翰下面是莎乐美,莎乐美下面是希律王和年轻的叙利亚军官。那么,马克思会拿什么与上帝交换呢?马克思当然不相信上帝,但这里的上帝我们可以扩大所指,例如我们可以用上帝来指代马克思主义,(当然,马克思不一定相信马克思主义)或者说马克思相信并爱的某种东西,那么问题就变成:马克思会拿什么来与他的信仰交换呢?
“他的信仰”没有物质的、情感的需要,“他的信仰”甚至没有任何“需要”可谈,马克思该如何去和没有需要的“他的信仰”去交换呢?在全知全能的上帝面前,约翰也面临同样难题:上帝不需要约翰,约翰需要上帝。约翰有了上帝,他不需要莎乐美;莎乐美爱上了约翰,她(情感上)不需要希律王和年轻的叙利亚军官。马克思理解的爱情,会将人的爱情关系推向人的政治关系(广义的政治),“使对方产生相应的爱”就是这一关系的目的,这个目的是可以通过很多手段达成的,因此可以说它是一个政治目的。两人的恋爱通过政治的手段以达到“使对方产生相应的爱”的政治目的,这是非常可悲的。在真正的信仰里,信仰者对信仰是不带有功利目的的,相信上帝并不是因为上帝能给人什么,而是信仰的人能在上帝的崇高处重获新生,他渴望全部身心进入一种无我的状态;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人迸发出极大的生命热情,内心的丰盈迫切需要释放,让别人分有自己的富足。这时,信仰者才是充满爱的人,他是自发的需要把自己的爱分享给别人。而在马克思的爱情观中,人只会像莎乐美那样蜕化,丧失爱的能力。
彭忒西勒亚和阿喀琉斯是相互爱着对方的,他们的爱是自发的,不是为了得到对方的爱或占有对方,他们却通过他们的行为了表现出他们的爱。彭忒西勒亚由爱变恨起源于身份困惑造成的误解,她在了解真相后,后悔、痛心。亚马逊人的身份让彭忒西勒亚无法爱上任何人,彭忒西勒亚最后废止了亚马逊人的传统,让人回归情感丰富的个体,而不再充当国家和传统的工具。无论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还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我们看到情感丰富的人结合起来,才能形成对世俗、传统、阶级等等规训的强大冲击,他们的爱是具有革命性的。与之相反,莎乐美的爱,摧毁自己所爱的圣徒约翰,显示出巨大的内部瓦解作用。无论被占有欲攫取住的莎乐美还是投入上帝怀抱的圣徒约翰,他们不是自由人的自由结合,这就注定他们走向爱情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