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尼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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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十八歲開始算起,我離開印尼泗水已經有十四個年頭了。在這十四年裡,連夢回印尼的場景都非常非常少。當人們問我印尼的景象時,我還得花很大的功夫,才能拼湊出一點點零星的印象。
最近看到這本《印尼etc》後,買來隨便翻一翻,突然發現很多塵封已久,面貌模糊的記憶,又在我眼前湧現。於是我打算記下一點過往的記憶,算是對這本書的一些補充。
當然,我得先聲明一下,這些回憶都是十四年前的事了,有些可能因時長產生了模糊,所以並不客觀準確。
先談談當年的泗水國際機場吧,那是我小時候最討厭鄙視的一個地方。泗水號稱印尼第二大都市,但它的機場非常落後且骯髒。人們下飛機後是直接走向機場大廳,並沒有客運通道或是載客巴士。印象中機場接待聽是一棟傳統印尼的建築物,有點像中國傳統的屋頂結構,不過花俏的多。走進去後沒多久就是海關,海關其實也只是一個大廳裡弄一排鐵柵欄,然後幾個孤零零的海關亭(印象中是三到四個)佇立在大廳中間。如果你很上道的在護照夾點錢,海關人員就會隨便看兩眼就給你過;反之就囉哩八唆一堆,甚至還會威脅你不能過海關,讓你直接買機票回去。這裡我在補充一個故事:以前有位國文老師,她說她在過海關時拿出一疊小額印尼盾,對方沒要。後來她說不要是嗎?不要我就沒有了,然後準備把錢拿回來,海關見狀還是把錢要了回來,順便快速通關。
提行李後又是一關,只要你帶點不太常見的東西(比如衣服),海關人員又立刻把你攔下,囉唆半天,就是要耗到你把錢拿出來封他們的嘴(不過我後來聽說現在海關都忙著抓販毒的,小玩意他們已經看不上了)。最後就是出口處。因為印尼很多外勞,他們回家時會購買很多電器產品(電鍋之類的),於是他們的親朋好友都聚集在出口處等迎接。有些時候是全村人包著遊覽車出動,所以每次出關時都萬頭專動,感覺跟看演唱會差不多。
通常我們的交通工具是坐車,於是我到現在也不清楚泗水的基礎交通有什麼。不過印象深刻的是,即便是沿著馬路,你都能看到真正的貧富差距。泗水的公寓不多(十年前),大多數都是平房。有平房著的還算好,更多的是隨地搭個棚子就住開來了。只要一停車就會有小孩拿著花朵糖果開始敲車窗,甚至警察偶爾也會親密的探視一下(尤其是當他們發現裡面是華人時,就找各種理由阻攔你,等著你掏錢)。
有錢人住的房子都非常奢華。我曾經去過一個華人同學家裡,他的房子不但有兩層(還有一層夾層),估計有六百多平方米。他中間的夾成改建成電影院,是真的電影院,有紅色布幕和兩排電影椅(可以坐六至八人),然後用投影儀來放DVD。游泳池是必備,泳池外還弄了個玻璃房間,專門搞音樂用的(兄弟倆一人學吉他一人學鼓)。我還記得當時手上拿個松下的拍照手機(是我媽給我的獎品)已經覺得美得不得了了;對方拿個諾基亞最新的PDA(Personal Digital Assistant ),當時那玩意要兩萬多台幣,一般人基本都用不起的(就跟現在的八八四八差不多)。我看著他手上的PDA,除了羨慕也不知道說什麼。
當地人非常痛恨華人,因為百分之八十的資源掌握在百分之五左右的華人身上。同時我也發現印尼華人也有很窮的,而且比當地人來說,他們會過著非常艱辛且困苦的生活。因為華人與印尼人的隔閡很深,沒錢的人都聚集在唐人街上,很少有人敢獨自與當地爪哇族生活。所以不論是蘇加諾或是蘇哈托的反共活動,到最後都是華人招殃。當時長輩也沒太跟我講發生的事情,只是偶而才聽說,曾經有名華人婦女在農村撞到對方車,想下來與人爭論,結果全村的人把她給姦殺了。最後警察想處理這個事情,問說誰是兇手時,全村人都舉手,於是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正因為雙方的隔閡很深,所以泗水華人的主要活動區域除了餐廳就是商場。泗水幾個比較大的商場,比如Tunjungan Plaza,這個當時號稱亞洲最大的商場,具體有多大呢?當年我在泗水的時候,它等於是四個商場合併再一起的,像個連體嬰一樣。就好比僅一街之隔,一邊是燈火通明的大都會,另一邊是萬籟俱寂的農村,反正就是很違和。不過大是真的大,大到可以裝下一整個海盜船(沒錯,一個放在建築物裡的,大概三層樓高的前後搖擺的海盜船)。有趣的是,雖然Tunjungan Plaza貴為當地最大的商場,但華人反而不願意去:因為那裡印尼本地人太多了,導致華人會去一些人更少,也更貴的地方(因為稅收問題,印尼買淨口貨非常非常貴,有時是一到一點五倍的價格。)
另外印尼華人都有一個很“優良”的習慣,就是比身價。還記得前些日子美國流行一部電視劇,講說東南亞華人比富的傳統,這我是親身體驗的。我們認識很多華人,住豪宅就不說了,身上鑽石珠寶不停的換,名牌包包更是比比皆是。我小時候不太懂這個行檔,只聽說他們參加宴會時都是先看你一身的穿著,再決定要不要與你打招呼(或交往)。這些習性也深刻影響下一代,在我讀的兩所學校裡,臺商學校因都是幹部子弟所以還沒太多攀比,美國(其實是國際學校,不過我都稱呼他為美帝學校)可就不同了。不論華人或是外國人(當年人數最多的就是韓國人),大家都喜歡比誰買了新的隨身聽,誰又買了新手機。尤其是韓國人,一旦三星出新手機,他們就比誰先買到(我現在懷疑他們父母都是三星外派的幹員)。至於學習嗎?嗯,能過就好,反正外國那麼多野雞大學,這些個個都是有錢的主,不怕沒學校讀。
講到學習問題,就不得不提當年的禁止華文運動了。當時我還是小孩沒太多體會,我父親想要看書都是從台灣託人運過來的。而我們讀的台商學校,書也都是人家教育部送給我們的。以前讀小學時課本畫的花花的,反正過了那個年級也就沒用了。可在泗水可不一樣,當時學校的課本都是花大錢買的,而且有些時候會面臨沒書可看的情形。以前我們還有個小圖書館,那都是好心人士把很多不要的兒童書捐出來,小國高三部的藏書量還沒我小學圖書館藏得多。如果說我們想買華文書(包括簡體字),不但價格死貴(可能是兩到三倍),而且還非常稀缺(因為這等於違法交易),這讓我們的生活非常無趣。除了商場、商場、商場外,可能就是去一些能包場的遊樂場所,我們才敢去。
印尼本地人的教育也不見得好到哪去,當我們小學五六年級上全勤時,他們(據說)十點上課,下午三點就放學回家。當然我們並不知道,很多人回去其實是幫忙家裡的。我父親曾面試過一名大學生,他連基本的代數都不會,其教育水平之差外人難以想像。所以只要是家裡有點錢的,或者是學習好一點的,基本都把孩子送到新加坡或歐美國家,除非真的非常差的,才會留在本地的大學讀書。
當然,這也難怪。印尼不光是基礎教育很差,他們的百姓也很多還處於未開化階段。除了前面所說的集體暴力事件外,我還曾聽人家說,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準確的出生年月,而是靠火山爆發來回憶自己的年齡(舉例:我大概是哪個火山爆發後幾個春天後的)。另外本書提到的馬都拉人,在泗水還有一個別的工作:替人殺人。聽說很多人會聘起馬都拉人去謀殺他人,不但是因為他們的野蠻,不存在當代法律等概念外,同時馬都拉島也非常的窮困,導致很多人寧願以命換錢(殺人的費用就包括受刑罰的部分)。
不過奇怪的事,即便印尼人在窮,他們還都願意把錢捐給當地教會。我有幾次去公司找父親時,會經過一段農村路。還記得那條路是真的爛,更神奇的是七年下來它一直都這麼爛,毫無改善的跡象。不過在路旁的村莊裡,他的清真寺永遠是閃亮奪目的。甚至還有很多人攔路,就是要你捐錢來修補清真寺。另外還得提回教徒的“五功”。他一天有五個時間要禱告,所以常常當你睡到一半,就被擴音器高聲叫起;有些時候你下午上課上到一半,擴音器又開始禱告。反正一天五次,日日如此,跑都跑不掉。
《印尼etc》還提到貪污問題,這我也略有耳聞。除了前面講的“過路費”外,我還聽過兩個最離譜的例子:一個是有關建橋的。曾經立法院通過一筆建橋預算,相關款項也都撥下去了。結果過了好多年,除了橋墩外啥都沒看到。有人就去質詢相關負責人,結果他回答說他忘了,而且還加了一句:“我已經是老人了,你們不要欺負我。”另一個案子就是蘇哈托之子托尼,書裡面有講他貪贓枉法之事,卻沒提他在監獄過得舒服日子。有冷氣電視不說,居然還跟人抱怨說少給了他一餐牛排,可見其司法執行之程度。
講到這裡,我還可以補充一個小故事:曾經有批臺灣的詐騙集團在印尼被人抓獲,被關到印尼的監獄裡去。據說是個非常壅擠且髒亂的地方,不但沒有廁所,人們都隨地大小便外,還沒有一處讓人躺的地方。同時那裡的蚊子還特別多,不停地朝這些人身上招呼。以至於有人去探望他們時,這些騙子都抓住對方的手在哀嚎,請求他們能引渡回國。
雖然印尼的生活也不全然這麼黑暗,我也記得我父親帶一家人去巴釐島、龍目島玩,也去布羅莫火山騎馬、去唐人街的小四合院看小孩練舞獅、還跟同學去過日惹的婆羅浮屠佛塔,以及在蘇拉威西的望加錫博物館看到的明朝青花瓷(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從望加錫往北走的海岸風景非常漂亮,值得一去)。但總的來說,印尼對我就像是黑漆漆的大海一樣,華人就像是飄在海上的小船,不論船多龐大堅固,一個浪頭就能把你打壓的屍骨無存。那些有錢人在整麼高傲浮誇,在我眼裡只看到深深的不安感,同時這種不安感一直伴隨我很長時間,加深了我國家要強,人民才抬得起頭的理念。
聽說現在因為國家日漸強盛,印尼政府對華人的待遇越來越好了。從《印尼etc》裡我看到有華人開始參與政治活動,紀錄片《下南洋》裡也談及到華文在逐漸復興當中。這讓我很欣慰,也很感動。希望在今年裡,我能有機會再去重訪故地,看看當年那些商場啊餐廳啊有什麼變化,那些曾經的朋友是否安康,更重要的事,那個國家是否從一個“壞男友”變成一個“好女友”那樣,溫柔且大方的接納那個因心碎而遠離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