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南方: Breece D’J Pancake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Jonny谈到了各自喜爱的短篇小说家。Breece D’J Pancake这个特别的名字很快从他的列表里脱颖而出。12则故事,薄薄的一本书,这已经是Pancake所有的短篇作品。他的履历勾勒起来似乎也没复杂多少:少年时代成长于西弗吉尼亚州的米尔顿;在平均生活水平窘迫低下的街邻,Pancake一家绝对称得上健全富足。父亲视自己为生活挚友,母亲开明又有浓厚的文学兴趣,Pancake和两个姐姐也足够聪颖努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他辗转Fork Union和Stauton的军事学院担任教职,最终申请奖学金成功,前往UVA攻读写作项目硕士。期间也开始在大大小小的文学杂志发表作品。三年后的一个晚上,却于夏洛茨维尔市郊外宅边吞枪自决,年仅26岁。这一天是1979年4月8号。今天是他去世40周年的日子。
我在中文互联网上几乎没找到任何关于Pancake的资料。冯内古特曾评价他为“我读过最好,最真诚的作家”,这当然触动了我的好奇。而且——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位似乎大有希望的青年作家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裁决自己的命运?读完这本「The Stories of Breece D’J Pancake」,我又找到了Thomas E. Douglass编写的Pancake传记「A Room Forever」。读着读着,我终于意识到这两本书之间的叠影:Pancake用小说描绘生他养他的西弗吉尼亚和阿巴拉契亚,描绘这里困苦,孤立,心碎的男人女人,而他自己也逃离不了这些诅咒。曾经一同打猎谈心的父亲因病早逝;悲痛未愈,好友三周后又因车祸横死。来到夏洛茨维尔,从“一种南方”到“另一种南方”。受不了这里精致至近乎傲慢的富裕和虚荣,却也回不去那个贫穷的,吞噬一切的家乡。在两边都格格不入。和女伴的恋情无疾而终,依旧是熟悉的一套“门第”“身份”作梗。连他最执着,最刻苦,最寄托感情的文学创作,在巨大的官僚机器和学校等级面前似乎也成了苍白的抗辩。这些经历很难让人不去对比Pancake笔下的男主人公。他们不一例外的敏感孤独,与荒野和记忆为伍,无力纠葛零落的人情。软弱而淫邪的女性们,则在这样雄性主导的混沌环境中寻找出路。Pancake同他们一样挣扎,一样无助。一如莱斯利·费德勒在「美国小说的爱与死」中不无敏锐的所写:“很难说清这到底是缺点还是优点——伟大的美国小说家最善于书写的恰恰是这个国家阴暗的那部分:对暴力的迷恋,回避单纯的男女之爱,在同一块土地上原始的美德与罪恶互相直面。”
这些“邮票般大小的地域”支撑起了南方文学历史上空间的核心。而时间,在那里却神秘得多。它看似静止,看似一动不动:一代代人繁衍生息,共享喜怒哀乐,依靠社会建制精确维持种族与阶级的平衡。但在另一些时刻,它却会突然回溯并向前,巨大深厚的回忆重担也随之压迫而来。「Trilobites」里无人赏识的化石标本,「The Honored Dead」死去的灵魂照之于活体的阴影,「In The Dry」童年事故对自己和他人造成一辈子的伤痕。这样的穿梭加剧了轮回的嫌疑,似乎比起现实这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真实”。强烈的画面感也是Pancake作品留给我深刻印象的一点。「Fox Hunters」里惊心动魄的狩猎情节,「The Mark」缠绕着婴儿,兔子和欲望的思绪,「The Scrapper」是粗俗的力量宣泄及迟疑。当然也有「The Salvation Of Me」这样直白,赤裸的阿巴拉契亚故事——关于逝去的时间与未来的冒险,关于离开和回来,当然也关于拯救。
Jonny说,在西弗吉尼亚,他住过一家汽车旅馆, 那儿的店主会在每一间客房放一本「The Stories of Breece D’J Pancake」。我起先误听为教堂,被纠正后却也不愿急迫地抹去这一幻象:圣经与Pancake并排摆在一块。余下的即是求助者自己的抉择,只是或许两边都不存在答案。
Pancake去世前两周,在给贵人兼导师John Casey的最后一封信里写道:
“Short time gone, long time coming. Come hook in the gills, come bullet between does shoulders, come long cold and the Cross, come time to lay down, come time to get awake, I’ll remember you with love.”
是以纪念。
2019/04
(图2-5收藏于UVA Special Collections Libra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