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沉浮录①》摘抄
这本《英华沉浮录①》从去年9月断断续续看到今天才看完，篇幅不长，忙时丢开，闲时翻翻，读来有趣，当枕边书最好不过。
大学时代才开始看董桥的文字，偏爱那种闲散的意味。但在“你一定要看董桥”和“你一定要少读董桥”两个论调之间，“如果评小资必读作家，董桥必列其中”，喜欢董桥好像是一件很矫情的事。
有评论说董桥的文字再娟秀再灵韵，也只适合千字篇幅，多了就容易飘，立不住。不过读多了，觉得的确如此，读闲书，喝闲茶，聊远事，怀故人，这是董桥文字不变的主题。由物及人，由景及人，谈天说地，讲古论今，所谓发幽微之相思感叹。故事、典故信手拈来，有些是我们经常看到、甚至用到过的。我们就写不出他那样的文章来。看似随意，却又是字字锱铢，异常考究，透着生活品位的精致。其深沉的渊雅礼让，淡泊的贵族习性，都在他的笔下散落着，永远是满纸浓浓淡淡的旧时月色。
从前许多时间都在图书馆里度过，站在林立的书架间，上午或午后的阳光穿透图书馆里大大的窗户，掠过书架，等洒在身上的时候，似乎已经沾染上了陈旧书页的香气，是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最适宜读董桥，读些懒懒的、淡淡的文字，读些闲情逸致、散淡情怀。
冯唐说“仿佛甜点，吃一口，有滋味。吃几口，倒胃口，坏牙齿”，董桥的文字的确是清腻的甜食，吃多了可能会腻烦，吃多了甜的想吃咸的，但未必代表过了几天不又想回去吃甜的。所以放在床头，得闲时翻上一翻，也是惬意。
读书摘记
序言
清癯qú儒雅，说话抑扬顿挫
短袖衬衫浆洗得干净硬挺
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谁都乐意。不逾矩，不容易。卖文几十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忽然都在情理之中，真好。
写得拙，写得稳，写得苍秀
游鱼沉浮，从心所欲。
1.笔如屈铁
过年闲居，花事缤纷，唐寅所谓“岁暮清淡无一事”是真的，“竹堂寺里看梅花”的福分则没有。
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酴醾即是荼靡），开到荼靡是说春天的花期已经要完了。
2.我爱读张岱的《陶庵梦忆》台静农先生生前为此书所写的序也是上好文章。序里有一段话说:“一场热闹的梦，醒过来时，总想将虚幻变为实有。于是而有《梦忆》之作。也许明朝不亡，他不会为珍惜眼前生活而着笔；即使着笔，也许不免铺张豪华，点缀承平，而不会有《梦忆》中的种种境界。至《梦忆》文章的高处，是无从说出的，如看雪箇gè（朱耷）和瞎尊者（石涛）的画，总觉水墨滃郁中，有一种悲凉的意味，却又捉摸不着。余澹心的《板桥杂记》也有同样的手法，但清丽有余，而冷隽沉重不足。”
句句干净，教人钦慕不已。
浑圆而不致烂熟伤雅。
《板桥杂记》里说“南曲衣裳妆束，四方取以为式，大约以淡雅朴素为主，不以鲜华绮丽为工也。”文章之道，当也如此。
3.心中立刻飘起淡淡的乌云
4.文字清新浅白
Rowse说罗素的头脑真是闪闪发光，向钻石那么锋利，文章又脆又有风格，无一冗笔。
5.我读书作文都草率，柳先生常常旁敲侧击，鞭策我一字一句都要有根有据。
6.形容不太好的事情不妨用“被”，叙述好事避之则吉。
7.那是温馨动人的画面，读过《背影》的人看了心中都会飘起一丝甜美的哀愁：想起泛黄破旧的岁月，想起油渍斑斑的课本，想起年少的笑声泪影，文学的功能是雕镂社会结构里上层建筑的文化景观，是催化意识形态向智性层面发展的活菌素。而语文教学正是这种雕镂和催化的一道工序。踏花归去马蹄香，文字真的可以叫人在轩窗里意识到云起，在苦旱中呼吸到雨来。
《廊桥遗梦》的Robert和Francesca吃过晚饭之后，穿过花园散步到暮色飘下来之前的田野。是夏天，半满的月亮从东边升上来，落日的余晖染得天空一片暗蓝。他问她说，你说这是草原还是牧场？他说，我想是牧场，那些牛把草都啃得短短的。他仰望长空，喃喃念出两行诗的：“The sliver apples of the moon/The golden apples of the sun.”她回过头来看他一脸妩媚的喜悦：“W.B.Yeats，The song of Wandering Aengus.”“对。好东西。叶慈。写实，经济，感性，优美，神妙。正合我的爱尔兰情怀。”他说。她想起她教过她美国学生念叶慈。她发现他用短短五个形容词就把叶慈的风格说全了。她有点怕：怕得到他，怕失掉他。月色里的叶慈吹起她心中一丝甜美的哀愁。
8.汪先生的笑话果然都流露出他深厚的文化修养。
10.情绪不波动的人写不出细腻的东西。不是半梦半醒的人处理不了错杂的世界。作家的“世界”不止一个，作家需要不断踩进不同的“世界”里去，让自己笔下可以展现无穷无尽的姿彩。
11.“文化”这东西飘渺得很，露一点点出来却又一眼看穿有没有。
文化修养大概也是这样，有那么一套准则，意念着处，花开花落都见玄机，切切实实去亲近他，不论是沉浮在功名利禄之中，还是跌宕于词场酒海之间，他都依偎在那里。
13.作者几乎不必用到什么脏字，半明半暗之间居然昵到毫颠。
《青箱杂记》说，山林草野之文，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乃乞儿相
14.微微闭上眼，像是不愿再搭理我
15.学问要能随意化为漫谈方才可观。
天下写文章的人，须谙“外白内红”的笔法，写政论的人更须懂得识破潘金莲孝服底下有红裳。
16.端午一过，香港暑气扰人心，需要盼好几个月才盼到秋凉时节。英国的夏天却又短又甜，每一个英国人都有一段难忘的仲夏夜之梦。
英国天气变幻莫测，太阳真的是黄金那么贵重的礼物。
英国人还是迷恋夏天，一年之中，缤纷盛世都安排在六月到八月之间，有的时候碰上迷濛的季风季雨，有的时候邂逅明媚的夏日骄阳，英国人一辈子都在回忆夏天，盼望夏天。耀眼的热浪，鲜红的草莓，洁白的奶油，翠绿的树荫。“夏天的下午”，Henry James说，那是英文里最漂亮的一串字。
星期天下午也是非常“英国”的时光。Alan Bennett在Forty years on里说，星期天下午是洗汽车的下午，罐头蜜桃的下午，三花淡奶的下午。
17.看穿自己肚子里多么单薄。
18.刘绍铭认为，这样的“轻文学”又轻又薄又短又小，以斤两计，是名副其实的“轻薄文学”，特色是“轻轻的哲理像海中的枯木”，“淡淡的智慧像小河趟水”，“少少的短句像火炼金丹”，“薄薄的卷册像迷你宠物”。
语言太甜则失真、虚假。沉郁的悲情比淡淡的哀愁耐人寻味。哀愁而淡淡不如火辣的愤怒。哲学写得浅浅的很难算是哲理，浅浅的文笔露出发人深思的哲理才好。
20.一炷心香，扬芬百代
21.读史书，人人对书中人物的样子都有不同的构想，文字描写字空间辽阔，由此可见一斑。
历史不断重演，历史家互拾牙慧。
22.文学永远是一束矛盾的演绎。
“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苔藓盈阶，花落满径，门无剥啄，花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南宋的罗大经喜欢这样写他的《鹤林玉露》。
这些上好的作品都是“为自己写作”的，无意中竟带着文学走上进步的道路。
23.周作人说，鲁迅抄书很勤，寻常人比不得他刻苦，这是鲁迅令人钦佩之处，他用功之深，涉猎之广，兴趣之杂都超过常人，成绩比较弱的也许是他的翻译作品。
连朝细雨刚三月，小院无人又一年
24.清贵之格
可能十万珍珠字，买尽千秋儿女心
25.民心随时而变，几乎相信用玫瑰煮汤都比卷心菜好吃。
26.我相信语言文字与时俱进，新词汇、新句法反映新事物、新情景，只要自成合理的新意，当可丰富语文的内涵。我也相信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承载文化之余，往往也会倾覆文化。文化认识的深浅雅俗决定语文境界之高下清浊。
27.钱谦益给李君实的《恬致堂集》写序说:“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埃远；与钟鼎彝器法书名画近，与世俗玩好远。故风流儒雅、博物好古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于世，其结习使然也。”
尘埃气重。
28.晨钟暮鼓
30.一堆堆的线装书像青山乱叠；书房里阴阴暗暗的只亮着几盏套上灯罩的昏灯，果然飘起红豆相思的气息。
31.在残红的晚霞中浮现出斑斑的余辉；四野未黑，远处竟已传来风声狼嗥。
33.门扉斑驳，树影婆娑，石阶上冷冷清清飘着几片落叶，秋意很浓很浓。
凝视此画，意绪起伏，眼睛往往湿润。
进院便见丁香海棠蓊蓊郁郁
一砖一瓦都可以留恋。
34.重叠闪烁
35.装点风雅毕竟好过炫耀财富。
36.人到中年格外依恋带着乡土气息的景物人事。夜灯下读《晚春情事》，窗外微风细雨，没有影，没有车声，仿佛回到了儿时的古宅旧院之中，只是听不到老树下池塘里的那几声蛙鸣、我真的很惦念书中那个叫春燕的女人：她把头发打散，慢慢抹上桂花油，浓密的青丝顿时显得又黑又亮。她纤秀的双手匆匆把头发绾成一个松松的髻，再插上一朵水红的小花，同时在脸上颈上打上一点薄薄的香粉，走起路来飘着一阵香风。到了“夏日炎炎的午后，偌大的张家宅院悄无声息，浓浓密密的树叶在阳光中轻轻摇曳，春燕幽幽地步出卧房，下了楼梯，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天井，出了后门，来到对街朱家店铺里买绣花线。早上张母替她擦的胭脂还部分残留在脸上，看起来别有一番艳艳的风韵”。小说拍成了电影，演春燕的是陆小芬，十足台湾南部小镇富贵人家的少艾：清素的螺髻，水灵的眼神，嘴角永远透着几分倔强、几分柔情。她演的那部《桂花巷》也教人低徊不已；巷子里那一幢深深庭院我依稀认识，像三十几年前一位老同学的老家，天井里一株七里香的花气至今难忘。
黄澄澄的灯光下
亭边矮藤藤蔓青翠，一株老树开的小花如残雪点点，纷落一地。
文学原是记忆的追悼。语言文字的魂魄藏在奶奶的樟木箱子里，藏在爷爷的紫檀多宝格里，藏在母亲煎药的陶罐里。
37.中国诗词用字经济，正是文字避掉拖沓的方法
做学问的学规，要专心致志，痛下功夫
秘诀不外痛下功夫，整个过程往往又是寂寂寥寥一个人在痛。
38.斑驳的门墙，蓊郁的树影，亭亭的街灯，不知道是晨曦还是夕阳。
（树）粗可合抱，枝叶浓密，繁花似锦
张岱说，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句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
39.平常的日子宜读书不忘生活，大碗酒大块肉也可以饱出灵性来。
42.尊重知识的尊严，珍惜语文的功能，宝爱文学的价值。
43.张中行先生说：“就是治学的冷静，其大力要由热情来”
44.坐不垂堂，曲突徙薪
45.“她好像是中国社会水面上的一滴油，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
“茫茫天地，好像只剩下自己孤零一人。人生至此，将何以堪！”
晚来萧萧风过
46.发现他变成流星，飞了。没来得及吃早餐就迸发出万丈光芒，飞了
47.他拼命啜泣，他拼命抽噎，整张床都跟着摇晃
烛光摇影，泪海扬波
48.看到人家文章的一点巧思、几处警句，往往想到了人家必是费了不少苦心。
平淡真是谈何容易。苏轼说文章要写得“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49.随兴点染，枝蔓磅礴
50.“英国绅士式的浅笑，笑得带点醉意和忧伤”
52.芙蓉花发满江红，尽道芙蓉胜妾容；昨日妾从堤上过，如何人不看芙蓉？
53.人类发明日新月异，语言文字喷血虚弱不足为奇。利用科技的恢恢天网去给传统文化传宗接代，是语文工作者的不可不正视的课题。没有一个民族愿意看到自己的文化赤身露体。不读书是不行的。
54.不加渲染的往事是账簿，上了颜色的历史是文学。
55.文字既清爽，又处处流露韵致
56.文字明快而温煦，说说容易，背后的功夫必然深沉。写深情之事,掌握分寸最头痛,过浓则虚,太谈则隔。陈思和以淡墨白描，动心处勒得住笔，紧转为幽默，暖意反而出来了，教人在留白的天地间低徊不已。这是技巧。技巧跟文字一样，没有受过文学的熏陶，连几十字的短简，往往也会乱了布局，错了用词。我比较迷信传统的读书方法，甚至迷信老师与学生或者长辈与后辈之间爱护与尊敬的双向感情，可以化为一股绵绵不断的文化启示，影响笔底乾坤。
58.娓娓记下前尘往事
静听树梢的风声鸟语
周作人的小品文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甘草，笔下尽是知性的沧桑和冷幽的世故，白话文熟得都散发出文言的清芬了。
60.台湾刘叔慧的《一夜诗》有四行咏“藏书章”：“潮湿的胭脂吻遍每一具雪白的身体/丰润的心事因此有了/归属的安静。”新诗通常都不容易懂。这四行我觉得清楚深刻，联想到盖图章的印泥黏黏湿湿，吻在每一本书的白纸扉页上，宣示这本书的所有权，错以为天长地久，此情不渝。
可惜深情往往空遗恨，无论对人，对国，都这样。
《文星》杂志的印刷像古老的黑白片那样朦胧，余先生的诗却像暗淡的月色那样迷人。
62.溢美之词我看了但觉得冷暖自知，立意继续闭门深造。
63.是一是二，我佛无说
煮字谋生，看书滋补
65.一枝一叶都含秀
68.书话的散文因素需要包括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它给人以知识，也给人以艺术的享受。
69.申韩之学
周作人所谓“师爷笔法的成分从文人方面来的是法家秋霜烈日的判词，腐化成为舞文弄墨的把戏”
70.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71.晨葩着雨，神采倍常
72.对艺术有着虔诚的兴趣，通身书卷气。
汉使传书托便鸿，上林一箭坠西风；至今血染阶前草，一度秋来一度红。
洒洒有致
仆仆风尘
我一面玄想着，一面看着沧茫的烟水
74.冉冉走来
玉堂春暖，粉妆玉琢的旧梦恍如缠绵的浔阳遗韵，飘进了多少文学艺术的堂奥。
乌亮的发髻里，褪色的团扇上，晃晃悠悠的耳坠子中，窸窸窣窣的绣花裙边，都藏匿着中国现代文艺的几个章节。
75.无灯无月也无妨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传统中文说“灯”说“月”，原是为了挑起古典的情致，求的正是那一缕纤柔浪漫的意境。《大红灯笼高高挂》里的女学生颂莲坐着一顶轿子穿过“月亮门”进入陈家花园；陈老爷所睡之处都要点“灯”；这些象征意味浓烈的布局，营造的是悲剧的旖旎色彩。禁灯禁月，中国文学只好陷入黑黑的无情长夜了。
构思要周密，文字要推敲。
下笔推敲是写作的人起码的道德。写的含蓄，意思是舍得割爱。
无言相对而不觉沉闷。
76.天气是文字的颜色
九六年最后一个月，香港的天气像晚餐桌上烛影里的半瓶白酒，冰意淡薄，暖流渐浓，干干涩涩的甜味撩起微醺的春意。
《雨登木末亭记》里有这样一段工笔：“中夜风起，闻雨声洒叶上，与檐角琅璫相应，枕簟间萧然有秋意。晨起盥栉，僧院中梧桐得雨，青覆檐溜。盆山石菖蒲数丛，勺水渟泓，苍然可爱。南入高座寺，访山雨山人，时晨雨方零，空山寂历，宿鸟闻剥啄声，扑刺惊起。”
白话文自有渲染风雨冷暖的手法。
文字刻画形象，形象引起联想。
“天色近晚，雾气后的暮色急剧地变幻着，像陌生人的脸色。”
79.转眼间化成荒凉幽静的后院：一湾池水擎起无数听雨的残荷，几株老树在风中诉说梦里兴亡；青苔斑斑的断桥上，依稀辨认出当年春游的屐痕。
80.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是无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
文章似也如此，可以学，不能教。天天读佳作数篇，日久意会，下笔自然可观。教不来，是因为不知从何处说起。
84.Stephen White 谈写作风格，说作家往往过分讲究文句之抑扬顿挫，陶醉在自己创造的文字声色之中。他说，有一位文章大家曾经下令写作的人必须忍痛杀掉笔下的一些心肝宝贝（Kill your darlings）。文章里诱人的一字、一句、一段，往往只顾引人入胜而不守本分，读者于是叹为观止而忘其所以。
85.新闻永远是历史的初稿，也是历史的源头。新闻记者只要保住“记”而不“议”的原则，消息盛衰，一事多面，据实报道，当是明天的《日知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