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何惧怕成为母亲

从小时候起，我就很惧怕怀孕。当时只是因为怕疼，无法想象从自己的腹中剥离出一个生命。当年岁渐长，这种恐惧逐渐延伸为对女性命运的无力。还记得看《萧红》时有个镜头深入我心：身怀六甲的萧红只身逃难，不小心摔了一跤，只能仰面躺在地上，因无人搀扶，竟没有办法靠自己站起来。

无怪乎萧红会说“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当有了孩子，嫁了一个懦弱或暴戾的丈夫，便更难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在北京晚报的编辑建议我可以为《坡道上的家》写写书评之前，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喜欢这部作品。家庭主妇的生活实在离我太遥远，是我这30多年都未曾考虑过的可能性。然而只读了几页，就为角田光代的细腻文笔所折服。里沙子和水穗的人生好像离我们职业女性很远，但有些东西却似乎相近：

离开家乡到远方去求学，因此和留在原地的父母疏远。选择的对象并不为父母所满意，但自己年纪也不小了，在经历了一些不圆满的恋爱后，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让自己产生了想结婚的感觉。30出头的年纪，原本有一份辛苦得来的工作，也干了很多年，甚至收入比伴侣还高一些。然而一旦结婚，有了孩子，这一切都变了。

书中的里沙子和水穗都选择了辞去工作在家育儿，因为和自己的父母关系不好，只能让婆婆来帮衬，这又引发了紧张与摩擦。区别在于里沙子的婆婆比较能干，丈夫虽然不够体贴但也还算称职，而水穗的丈夫对她有更多的漠视、防御和精神暴力，婆婆一直在暗示她不要给老公添麻烦，一边鼓励儿子外宿，不要被婴儿的夜哭打扰，一边敲打媳妇要把家里打扫的一尘不染。

水穗的女儿还处于婴儿期，成长的比别的孩子慢，丈夫只觉得自己工作辛苦，妻子一个人无法尽到责任，便一声招呼不打就把自己专断的母亲请来，反而给妻子增添了更大的精神压力，让她在家里必须做个完美的人妻，连打个盹儿都不敢。有一天因为记挂着丈夫马上就要回家，婴儿还在哭闹不停（丈夫无法忍受婴儿的哭闹），她想用洗澡的办法哄她开心，因为孩子在洗澡的时候会恢复平静，不料却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出了神，松开了手，以至于女儿溺死在浴缸里。

每每看到水穗的遭遇，都会心想这是何苦。你一个收入不低的职业女性，为什么要嫁给一个临时工？为什么要忍受丈夫的颐指气使、指桑骂槐？为什么要和这样的男人生下女儿？婚后变成了这个样子，为什么不离婚？我想水穗一定也想过，只是日本女性婚姻的出路就那么窄，从小就被男性权威恫吓的大龄职业女性结婚的好选择就那么少，又缺乏原生家庭的情感支持（她母亲曾说不举办婚礼的结合就像野狗，而水穗不举行婚礼的原因是夫妻俩的经济较为拮据），走出了婚姻这个牢笼，成了一个单亲妈妈，出路或许更窄。

即便是外人看来生活幸福的里沙子，在婚姻中也有着自己的压抑，这让身为陪审团候补的她对审判席上的被告水穗产生了深切的共情。将近三岁的小女儿正处于“小恶魔”的时期，一点也不给自己省心，家里的丈夫从来都是工作繁忙，出去应酬也很少提前通知一下，任由她做的菜变冷，再倒进垃圾桶里。因为育儿精神压力巨大偷偷喝上一两罐啤酒，还要被总是一口气喝上四五罐啤酒的丈夫讥讽“这样下去会变成酒鬼妈妈”。看这本书的时候，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因为里沙子没有工作天天在家，所以才会如此敏感，如此容易因别人的评价感到挫败？我的母亲养育我是否也如此困难？

回想我年幼时有爷爷奶奶帮忙照看，家里还先后请过三个保姆，这样母亲才能正常工作。当育儿的责任全部要放在新手妈妈身上时，她大概只能选择辞职。于是那些没有父母、公婆和丈夫帮衬的妇女，只能成为家庭妇女。

这样看来，每一位女性，只要你想要孩子，都有可能在人生中的某个阶段成为家庭妇女。你能兼顾工作，那往往是你的幸运。你的孩子健康、乖巧、懂事，更是最大的幸运。而倘若孩子有什么差错，母亲往往是无处可逃的那个人。对于缺乏帮衬或者经济上处于弱势的妇女而言，婚育像是一场赌博，赌的全是丈夫的人品和自觉性。

我无法想象自己成为家庭妇女，甚至经常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有孩子的妇女。我并不排斥婚育，也希望有机会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但除非很爱一个男人，否则绝对不会想和他生一个孩子。结婚生子对于女性个人发展的影响远远大于男性。我二十多岁时已经意识到，很多女性只能在两种生活方式中选择：要么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为结婚生子做准备，要么努力打拼事业，延缓结婚生育。即便选择后者，很多用人单位依然会默认你是个要结婚生子的“定时炸弹”，因而拒绝录用你。这也是我为什么在29岁时选择了创业。看这本书，更加庆幸没有委屈自己进入一段充满隐患的婚姻。

《坡道上的家》是一部比《82年的金智英》文学性高很多的书，它并没有想要宣扬“不婚不育保平安”的思想，但却把新手妈妈的困境写得生动具体，充满人文关怀。对于案情的审理贯穿全书，抽丝剥茧的叙述更是让人得以窥探日本司法机构的运作以及女性面临的问题。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她们这么委屈压抑，为什么不早一点喊出来？

里沙子在陪审团中一直在刻制自己讲话的冲动，觉得没有人会重视她的意见，在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个人见解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观点很难被陪审团里的中年女性以及男性所理解。男性习惯了以自己的视角看世界，年长的女性更是和男警察一样加习惯了“丈夫就是连尿布都不会换的存在”。

如今都市女性的天空不那么低了，可是全职太太在婚姻中的出路依旧太窄。除了选择一个经济条件较为优越、性格比较健全的男性，她们连自己的基本生活和人身安全都难以保障，要如何理直气壮地呐喊出来？

只能庆幸自己生在中国，庆幸有一对支持自己受教育、出去打拼的父母，让我可以依靠自己活下来。最近听说一些已婚女性选择了当单亲妈妈，觉得即便一个人带娃也好过和育儿上几乎不出力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我想，只有你敢于离开一段关系，敢于做个没有男人的女人，才会有这种决不妥协的勇气，就像故事的最后，审判结束了，里沙子想到自己也曾好几次对女儿产生过怨恨，想到丈夫一直以来对自己的轻视，想到大不了就离婚，便决定和陪审团里谈得来的职业女性去喝一杯。

而从大的层面来讲，或许只有社会给与单身母亲足够的支持，对疏于养育责任的父亲予以惩罚，不再一味苛责女性成为一个完美妻子、完美妈妈的时候，才能消弭女性对成为母亲的怨恨与恐惧。

就像书的腰封上写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是世界对女性最大的恶意”，没有哪个女性生来就做好准备，就懂得如何做个母亲。女子并非生来就是弱者，母亲也只是一个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