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细节的复数衍生”
一些主题在这本书里反复出现,正如作者在描写悟空的《柒拾贰》中精妙的比喻:
微风令河面泛起波纹:一个细节的复数衍生,如同鳞片。河与鱼之间的包含关系因为这种拟态而加倍成立。
这是一个正与反彼此矗立又互相化为一体的世界,充斥着二分法,其硬币属性被作者开掘得淋漓尽致,“猴子与樵夫”,“日月”,“方圆”,“撑伞收伞”,乃至序言需要以连续的矛盾修辞(“充实的空虚,丰盈的贫乏”)来再度强调。大部分主人公——包括无声的城市和动物——都在推拒与拥抱之间游离,由张力构成主要情节。以数字来看,这是1与-1间的对峙,或者0与1之间的旋转,然而作者继续描写着转化中出现的无限:孙变成自己见过和没见过的东西,愈变,则愈认识到那个坚不可摧的、夹在1与2之间的3——镜子,或者那除了日与月之外的“第三颗玻璃珠子“。运用数字并非偶然,仍然以作者的好比喻总结:
数字零敲碎打,瓦解了自然的绵延状态。
瓦解混沌的又何止数字呢,语言作为人和神之间的摆渡者,才是悟空真正的金箍棒。《机械动物志》里的斑马篇,以及《纸上行舟》,都是ars poetica,关于写作的寓言。当每个物件有无穷多的维度可以描述,也同时在无穷多的维度上与另一个物件相接,词语和比喻的挖掘就能带来爆破感,也让我再次了解,重复'xx像xx'这个句式并不会使诗句单调。真正的单调是线性比喻的静态堆砌。是表层的无用叠加。是缺乏'wow'。比喻是写作者的掘地动作,而作者显然是个好农夫:
蛇像柔软的,贴地飞行的竹笛,带着哨音掠过他的脚跟。
他孩子般得迷上了从沙里捡贝壳,就像从一切单调的声音形式里挖掘词语。
紧密的比喻得被松散的口语织起,织针和毛线彼此镶嵌。我想起写诗时,常常需要同时抵御的“散”和“紧”。如果将这本书的每篇故事看成一行诗句,或者根据分形原理将这个过程运用到每个故事中,读者与作者都在意的,也许是意义如何被编织,被呈现。对同一个概念的多维度开掘不一定能够相互契合,也有可能彼此龃龉。但最终成篇,靠的是类似松果鳞片的聚合,其向心力可能是作者尚模糊的某个想法,也可能是语言在摩擦间产生的微弱磁力(一种游戏的窃喜),但最可能的是所揭示的现实们奔向彼此的本能:它们在语言的翻转中取得自由,像被翻过来的袜子,水被抽干后的河床。逻辑、事实、本质可以催动彼此,促使句子像马可夫链一样,按照统计分布来衔接下去。1生1.5,1.5再转化为别的什么,促使它们变幻的是隐藏在无限次试验背后的概率函数,那个无处不在的菩萨。
很显然,这不是平常意义上的小说:
游戏不再是人和玩具的直接对话,而是人、玩具、人、玩具的层层传递,...为了将游戏玩下去,不得不沦为玩具的玩具。《城市杂交主义》
每一只垃圾桶,每一次拥抱,每一张桌子,都成为线索。万物仿佛是一架深藏地底的机械手所牵动的傀儡,一场游戏的屏幕呈现部分;其实颜色只是像素,动作被矢量叠加,人与人悲欢情爱被if then包围,仿佛俄罗斯套娃般的loop里不停运行着print()。写作者想做的,不是拆开电脑——二进制并不存在于电脑中,就像挖开领袖的心脏并不能让我们窥见权力——而是如毕肖普谈诗那样挑战一部分事实:tell the truth, but tell it slant. 写作可以让事实歪斜地颤动起来,让楔紧的钉子再松动些。耕耘是辛苦的,但终于,修辞在这本书里成为一件冒寒光的冷兵器,给同为读者与写作者的我带来勇气,更大声地拒绝那些顾镜自美与甜得发腻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