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虫们的胜利【提示:毫无剧透】
《疾风号》是作家伊坂幸太郎“杀手”系列作品的第二部,讲述了一只“瓢虫”想下疾风号列车却怎么也下不来的倒霉故事。
“个体和个体之间如此近距离生活的动物真是不可思议。人类不像是哺乳动物,倒是更接近昆虫。”作者曾在系列作品的第一部《杀手界》中借一位教授之口如此感叹道,但随即又通过主人公铃木进行反驳:“我在照片上看到过企鹅群居生活的样子。那企鹅也是昆虫吗?”
《疾风号》的日文名“マリアビートル(Maria beetle)”的中文意思是“瓢虫”,作者将之选作主角七尾——一位杀手的代号,也将瓢虫作为了回答。这确实有点不可思议,把人类比作毫不起眼、一捏就死的虫子是怎么回事?而且杀手不该是强大健壮、冷酷凶狠的吗?
伊坂幸太郎在“杀手”系列的每一部作品中,都从不同方面抛出了他的思考,其中《疾风号》中透露的答案是最能解释“近距离”的一个。他笔下的主角以及着墨较多的杀手们,无一不打破读者的刻板印象,一言以蔽之:这些杀手不太冷。从原名“蚱蜢”的《杀手界》、到原名“瓢虫”的《疾风号》,再到第三部原名“螳螂”的《恐妻家》,作者所推崇的,不是对作案手法、诡计的推敲,而是对普通人的关注、对美好的生命连系和人间温情的感恩与敬畏——人在庞大又纷杂的世间渺小如昆虫,但正是这样渺小又不起眼的昆虫,因为无畏距离与困苦地与同类结下悲苦与共、患难相扶的朴素情感,而拥有了守护的勇气,拥抱遗憾的坦然,和一生悬命活下去的力量。
三个故事的主旨一致,但三位主人公通过迥然不同的境遇展示出了主旨的不同面。作者罕见地在《疾风号》中小小文艺了一把:
背负着圣母‘七苦’飞向天空。所以,瓢虫才被叫做ladybeetle(笔者注:lady指圣母玛利亚)。
槿并不知道所谓的‘七苦’具体指的是什么。但是,如果有人告诉他,那小小的虫子的确是将世上的悲苦化作黑色的斑点,放在鲜红的后背上爬到了树叶和花瓣的顶端,槿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感受到那份顽强。瓢虫爬到那个再也无法上升的地方之后停下了动作,似乎是为了下定决心。一次呼吸的停顿之后,它便张开那红色的外壳,煽动着伸展出的翅膀飞翔。虽然只是小小的黑色斑点,但看到这一幕的人会觉得,那只小虫子也带走了自己的悲苦。
我想,《疾风号》侧重讨论于两大主题:“大人味”的成败,以及朴素美好的生命关系。
“大人的味”在日语里,大多是代指略有苦味、酸涩味的食物,是那些让人难以定义却又回味无穷的食物。伊坂式哲学也是“大人味道”的哲学,他笔下众多身负任务的杀手,让人难以界定他们是善良的还是凶恶的,更难以定义他们到底是完全成功的还是彻底失败的。
主角瓢虫是最不像杀手的杀手,也是最不像主角的主角。他“黑框眼镜,牛仔外套,下身好像是浅茶色的裤子”,腰上拴着塞满“平民道具”的小皮包,尽管毫不起眼,却被“丑陋的不幸女神”盯上了。餐厅里,邻座的人惊呼“好吃爆啦”结果餐厅就爆了;一洗车就下雨,一排队就选到最慢的那列;常常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但还照旧做白日梦。总之,瓢虫更像个生活里常见的普通人、委屈又无奈的大人。
“我如果早些退休,会不会也能成为传说?”回过神来的七尾对着电话那头的真莉亚(笔者注:瓢虫的中间人)说道。
“‘一个连新干线在上野下车都做不到的男人’,后世肯定会这样传颂你的光辉事迹。”真莉亚立刻嘲讽般地回答。
“到了大宫我就下车。”
“但愿你别再成为‘一个在大宫也下不了车的男人’。”
然而,伊坂幸太郎之妙就在于,他总能发现看似弱小的人发出的光亮,接着自然又巧妙地将这些光亮塑造成角色特质,更妙的是,这些特质让人物变得矛盾、立体而深入人心。瓢虫最看不惯谁恃强凌弱,经常血气上涌而迅速扭断坏人脖子,也因如此见义勇的行为而耽误任务;餐厅爆炸后,他拼命把所有人救出来,正巧遇上等候的狙击手,于是顺道把对方揍一顿而扬名一时。
这首先使得善良和凶狠的界定变得艰难,帮助弱小的同时夺走生命;这也让成功和失败变得模糊,见义勇为却耽误了疾风号的任务,也会因救人而巧遇敌手进而扬名一时。与非黑即白、成王败寇的热血故事不同,或许伊坂幸太郎的本意恰恰在绝对的善良和凶狠之间,也在绝对的成功与失败之间。
书中另一条平行时间线上,则有一个与瓢虫截然相反、大名最霸气的角色——王子,一个幸运至极的初中生。他表面如同真正的小王子,精致善良,实则冷漠无情,草菅人命;他拥有极具恶意的探索心,不断质问“为什么不能杀人”;他还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完美主义者,无法容忍丝毫的委屈和失误。
“人这种东西,不光为钱,还会因为各种欲望和算计而奔走,这就跟杠杆原理一样。只要你能把握好欲望的开关,适时地按下去,那么就算只是一个初中生,也可以让别人为他卖命。”——王子
如果给《疾风号》的人物分帮派,那么王子一定是最接近大魔王的一位。这样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王子,不料,被伊坂幸太郎偷偷植入许多不易察觉的幼稚成分。他会向大人摆弄“酒精的成分是乙醇”的常识,向老师炫耀自己不知所谓的哲思。这大概是作者对笔下人物的带着愤怒的怜悯之心吧,从某种程度上说,王子只是个自我意识过盛的少年,俗称中二病。他向杀手们寻求“禁止杀人”的答案的本质,却没有意识到他索要的并非是答案,追求的并非是实质,而是掌控权和冠冕堂皇的借口。当他接近醒悟时,他终于颤抖了,大概也失去了一切实验、探索机会。对王子本身来说,到底是得到的更多,还是失去的更多,也难以衡量。
瓢虫和王子在本书前半段,几乎没有交集,但他们所代表的两种观念——“凌驾世间的规则制定者” 和“活在世间的规则接受者”的对抗却无处不在。故事接近尾声时,伊坂幸太郎通过几组对话给出了颇具个人风格的结果。
“六十年,能活到现在不死,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你明白吗?你现在顶多也就活了十四五年吧。还有五十年,你有活下去的自信吗?光靠嘴其实什么都能说,可能否真真切切地在五十年的时间里存活下来,不被疾病和意外打倒,不去实际经历谁也不知道。你听好了,你可能坚信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幸运儿,那我就告诉你一件你做不到的事吧。”
(至于是谁说的、又做不到什么事,留给大家自己揭秘。)
客观讲,完美掌控一切的时光是存在的,但这样的人生却不存在,若要说存在,那也只是中二少年一厢情愿的幻觉。因此,很难说杀手们是完全成功的,但在伊坂幸太郎的世界里,他们是胜者。
遭遇各种阻碍,明白万事不易,偶尔遇见幸运,接受这才是生活的常态,然后像路边常见的小瓢虫一样,带着所有的幸福和遗憾继续飞翔,勇敢又倔强活下去——这便是巨大的成功了,又苦又甜,充满“大人味”的成功。
“要我说,你可能是背负了所有人的不幸,替大家在承担吧。”
“所以我才这么倒霉吗?”
“如果不是这样,不可能那么不走运啊。你可能帮了所有人。”
——瓢虫与真莉亚的对话
人类共通的美好情感和借此维系的生命关系——即集体深层心理也是伊坂幸太郎着重展现的话题。在这个话题上,为了与王子、杀手狼、黑老大和他儿子这四位魔王组的代表对抗,作者搬出了所有角色——瓢虫七尾,顽强的蟑螂木村,冤家搭档蜜柑和柠檬,蚱蜢铃木,还有那些传说中的杀手。伊坂幸太郎特殊的描写方式,让我们通过不同人物的视线窥见故事时空的一隅,最终拼出上帝视角,这既让读者拥有个体体验,也让集体深层心理受到触碰,因而读者几乎是本能地就感受到自身心灵深处的影子。
其中最能让我们感受到集体深层心理之一、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蜜柑和柠檬这对一甜一酸、将同伴关系展现得淋漓尽致的水果搭档。他俩一直拌嘴,相互嫌弃,“要是夫妇的话早就离婚了”。柠檬总是喋喋不休,张口闭口都是《小火车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而蜜柑总是引用高深莫测的小说片段,两人耳朵长茧了都没记住对方说了什么。随着事件的推进,我们才从只言片语中发现令人触动的情谊。柠檬对小火车们的狂热,是因为它们陪伴他度过了无助的童年,他幼稚的话语中透露对关心和称赞的向往,还有自娱自乐的孤独,直到他遇上蜜柑。而深沉多疑、距离感极强的蜜柑,最信赖的人除了父亲就只剩柠檬。二人总是斗嘴,但其实,柠檬背地里苦读蜜柑推荐的小说,蜜柑也在关键时刻瞬间领会柠檬留下的小火车线索。他俩在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了解对方的喜好,不直率又不服输。
柠檬果敢有力但怕麻烦,蜜柑最大限度地避免暴力,总跟在后面收拾琐碎的残局,他们各有残忍的一面,但深植柠檬内心的天真和乐观,蜜柑心底的孤独和忧郁,让二人相互需要、彼此温暖,他们在杀手的表面之上透出令人羡慕却又让人心疼、乃至心碎的深层连系。
除了水果战友外,故事里还有很多通过美好生命关系来讲述伊坂世界观的例子。被调侃为蟑螂的木村,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酒精依赖症患者,为了给儿子复仇而顽强活下去,与其父母间也因爱而埋藏秘密;当然还有在疾风号上宛如神父的蚱蜢,为了妻子而独自跃入险境,也因为逝去妻子所给的勇气而决心好好活着。
说到这里,我不由想起在《疾风号》结尾,瓢虫罕见幸运地抽中一整箱水果蜜柑和柠檬,也许有读者会认为这颇显作者的机智,又不失余韵。然而在我看来,瓢虫、水果蜜柑和柠檬相互凝视的样子,正是全书中、平凡世界中温暖情谊与生命关系的最深刻投影。
无论是怎样的角色,无论有无血缘关系,都因相互依存而变得动人。无论读者是谁,大概都能在这些角色中或多或少地看见自己或熟悉的人,进而重新审视自己生命中的美好关系。
“总会遇上事故的。托马斯的歌里不也唱到了嘛。要是遇上事故了,也别垂头丧气呀。”
“你还是垂头丧气一点好。”
……
“随便什么都好,比如说《到灯塔去》吧,你先给我读去。”
“读了又怎么样?”
“读了你就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小,只不过是无数个意识主体之一。你就会明白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在渺茫而宽阔的时间海洋中被吞没了的微小存在。很感人。‘我们终将死去,各自孤零零地死去。’”
——蜜柑和柠檬的斗嘴
书里无处不展现着作者对人间美好情感的感恩,和对生命关系的敬畏。“臭”这个字,在故事后半段频繁出现。一开始“臭”的意义还不明晰,后来作者揭示道,“臭”指纯粹的恶意,是指欺凌弱小的狼,蔑视家族情感的黑老大和他儿子,还有企图挑战人类情谊的王子。魔王组因“臭”而孤立,人间组因善而连结。在朴素的善良和复杂的邪恶中,伊坂幸太郎永远选择善良为胜者。
与讨论社会现象、探索历史真相的小说相比,伊坂幸太郎的“杀手”系列作品因为极少有外在现象的特别定性,所以其描绘的世界更具有普遍性意蕴,读者无论何时进入这个世界,都能从中接收到温暖心房的感应:因为爱,因为敬畏,因为相互扶持,渺小的个体才变得非同凡响,才能在诸多的不幸运中换气,在命运的漩涡里安身。就像全书最糊里糊涂的瓢虫,就像他在整个事件的末尾一样,虽然我不会告诉你结局,但我想说或许这就是属于昆虫的胜利,属于普通人的胜利。
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彩蛋——随书附赠的一张摇奖券(借了编辑的图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