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我们垮掉了吗?我们勇敢了吗?
在冬日破晓的黄雾下, 一群人鱼贯地流过伦敦桥,人数是那么多, 我没想到,死亡竟毁坏了这么多人。--艾略特《荒原》
这个春节,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被关在家里已经大半个月了。通常这是一年里本应最热闹的时候,本应是全体中国人集体“在路上”的日子,无论是回家团聚的,还是出门旅行的,这场一年一度的全球最大的哺乳动物迁徙,也因为这场瘟疫戛然而止。
有那么一两次,我因为要出门采买食物,走在成都往昔最繁华的大街上,大白天的竟如同鬼城,一瞬间我居然有种踏入聊斋故事的恍惚感,除了日光和微寒的风提醒我还在人间。整座城市都变成艾略特笔下的《荒原》,这种奇异而荒凉的后现代景象,让我在街头出神了好一阵子,这个世界真的曾经攒动过那么多的人潮吗?那些拥挤着的热量,喧闹,都去了哪里?当死亡在这个国度的上空吹响号角的时候,人们躲进每一个属于自己的防空洞时,我们才知道,自以为坚固的繁华,原来是那么容易被戳破的幻觉。
所以,当我窝在我的防空洞里,决定找一本小说来打发时间的时候,《在路上》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就吸引了我,其实它已经在我的书架上好一阵子了,我也大致知道它的内容是什么,所以从未曾排在我阅读清单的首列。但这个冬天,一种莫名的情绪抓住了我,在身体被困的当下,一种与之截然相反的,在路上的生活似乎提供了一座充满诱惑力的任意门,让我忘记我被困在怎样的生活里,让我可以在打开书页的当下,就和那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一起开始上路。
也许是因为《在路上》营造的文化符号过于鲜明,所以说起在路上,想到的总是旅行,狂欢,醉酒,嬉皮士的生活等等,但其实在路上远不止一种形态,这个春节,许多人被迫只能在家里,而也有人被迫只能在路上,在一堆求助的转发中,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了货车司机老肖的故事,因为湖北车牌,他在高速上漂流了近20天,路口不让下,服务区不让停,只能靠沿路交警给的泡面为生,他说:“我唯一的期望就是能让我把车停下来,好好的睡一觉,吃一口饭,有时候开车开的都要睡着了,我只能用手打自己的脸……真的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一个湖北大汉居然对着镜头失声痛哭起来。
是的,很多时候,在路上是不得已,为了生存,或因为无处可去,没有人愿意让你停靠,但相同的是,只要在路上都是为了寻找什么,尽管有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条路到底有多长,到底有没有尽头,有没有结果,或许从来没有,所谓的结果也许就是你累到实在撑不下去,倒在路上的那一天。
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最吸引的地方,大概就是这种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末日纵情的狂欢感,那是一种深埋在人心深处的酒神精神的彻底发挥,如同魏晋刘伶“大风翕张浪形骸,疏狂放歌死便埋”,虽然尼采极力赞颂酒神精神,但在这放浪形骸的疏狂之中,我们总是不免嗅到一丝悲凉甚至悲壮的味道,它也构成了存在主义的一种基本底色,存在说到底其实就是不存在,是短暂的人向着深不见底的虚空的一场长啸与狂舞,是对着死神哈哈大笑比出中指,但最终仍不免被死亡的黑暗覆盖的无可抵挡的命运。
然而,我也会想起另一种“在路上”的人生,就是耶稣在马太福音福音里差遣门徒时所说的那种生活:“你们去吧,如同羊进入狼群……腰带里不要带金银铜钱,行路不要带口袋,不要带两件褂子,也不要带鞋和拐杖……你们无论进哪一城,哪一村,要打听那里谁是好人,就住在他家,直住到走的时候。”在另一处,他说了一段更有名的话:“不要为明天忧虑,因为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
这样的教导,从此带出圣经文化中一种另类的人生哲学,他们和存在主义者一样认为生命是短暂的,命运是无常的,因此没有必要为将来做太多筹划,积存太多物质,只要有足够今天的衣食,就足够上路了,而不同的是,他们上路不是为了去纵酒狂欢,甚至报复性的挥霍生命,而是为了去那最荒寒的地方,用自己的热量和知识改变那里,把光和温暖带去那里。
在这样的信念之下,于是就有了特蕾莎,有了柏格里,有了一批又一批从文明富裕地区奔赴中国的宣教士,他们不求回报,如同羊入狼群,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努力工作,扶助贫病,为中国建立了最好的医院,带来了最好的教育,到今天仍然祝福着无数的中国人。
同样是在路上,同样是有了今天不问明天,同样是把生命投向未知的旅程,不同的是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更像是一场绝望的自燃,充满了无目的的消极,破坏,无力,而圣徒们的在路上,是带着明确的目的,他们把自己当做种子,埋进地里,埋进黑暗的深处,相信唯有如此才能结出更多籽粒,这是一种更加有力和积极的人生观,比存在主义更古老,更温暖,也更美丽的存在主义。
反观如今的中国,其实和当年凯鲁亚克的美国有许多相似之处。那个时代,是二战结束的时代,社会从动乱中逐渐恢复,物质逐渐丰足,但人们的价值观却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拆毁,并没有得到重建。趁虚而入的,是消费主义和拜金主义,于是那一代的年轻人毫无悬念的成为了“垮掉的一代”。那是一个普通人再也无法成为英雄的时代,是看到许多社会问题,却无力改变的时代,这种状况,今天的中国可能比当年的美国更甚,陷入价值真空的漩涡中更深。所以,当在现实中不断受挫,不断碰壁,体会到深深的失望与徒劳,很多人便开始渐渐选择游离出主流社会,去创造一种亚文化,去成为一个局外人,边缘人。
这样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变成垮掉的一代。垮掉的外在表现就是,不想努力,无所事事,到处约P,狂饮烂醉,和一群狐朋狗友居无定所,美其名曰放飞自我。垮掉的行为,其实根源仍然是价值观的垮掉,不知道为什么要遵从道德,不知道人生到底还有没有意义,总之先把一切砸烂了再说。砸烂之后,就驱车一路从美国的东部奔到西部,试图寻找梦中的天堂,尽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天堂到底应该长成什么样子。
那么中国的年轻一代,会不会垮掉呢?我想这种垮掉其实早就在发生,只是行为或许看起来没有那么疯狂,也许受限于文化和性格,也许受限于他人的眼光,也许受限于经济状况,我们从来是一个谨小慎微,安全感极度缺乏的民族,我们不敢那样说走就走,我们也许仍然日复一日朝九晚五,维持着平静生活的表象,但是内在的崩塌却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比起凯鲁亚克可能更绝望,他们起码对“在路上”这件事还充满幻想,还企图寻找和体验什么,创造些什么,但我们却知道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出路,这个国家不会容许我们来改变什么,连“在路上”这件事我们都不报指望,因为知道总有一天你还是要回来的。
所以我们如此灰心,看不到任何行为的意义。但到底什么是英雄,什么是意义呢?很多人会把意义想的过于庞大,要翻天覆地,要立竿见影的推动了什么改革,才能看到行动的意义,否则就会陷入彻底的失望,最终不断蜷缩再蜷缩,成为习得性无助,失去任何反抗的渴望,甚至讥笑别人只是“键盘侠”。
但是,如果我们把意义放的小一点,再小一点,你会看到它其实是确定无疑的存在着的,你说的每一句话,只要有一个人看到,对他有过一点触动,引起他哪怕一点反思,那么这句话就一定有意义。语言从来不是纸上谈兵,它是实实在在的力量,它在人的灵魂深处带来爆裂与重建,若语言是无力的,它就不会被一再围堵绞杀。
当然,再回过头去看待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也不能只看到其中的崩溃,颓废,垮掉,也要看到其中的积极意义。那就是,这几个在路上跌跌撞撞的小混混,其实是整个时代的缩影,在路上的何止是他们呢?根本是整个时代。整个时代的混乱,整个时代的迷茫,整个时代的寻找,整个时代的试错,整个时代的激烈辩论,以及成长中所付出的一切锥心刺骨的代价。
如今,美国的《在路上》时代或许已经过去,当年的嬉皮士们,许多已经回到家中,结婚生子,戴上领带,许多人都成为了后来的中坚力量,这是讽刺吗?并不是,这是一个时代渐渐沉稳下来,并找到方向的证据。而中国的《在路上》是否已经开始,还是从未开始?国家始终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具体构成国家的,最终还是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么,合上这本书,请你问问自己:你垮掉了吗?还是在路上?你勇敢了吗?思考了吗?付出了吗?你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