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士研究指南

普鲁士作为东西结合的产物，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它有军国主义问题，有对自由派的压制，有在非洲的种族灭绝，也有启蒙主义和教育改革，有宗教宽容和在当时欧洲对犹太人最友好的政策。作为彻头彻尾的德国史amateur，强烈推荐Clark这本书，叙述了从勃兰登堡选侯兼任普鲁士公爵开始，一直到二战结束的普鲁士历史，全面和客观地展现了普鲁士历史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德粉德黑都应该读一下提高知识水平。

对德国受盎-撒意识形态支配的落伍史观进行拨乱反正，做得最好的竟然还是来自土澳的盎-撒后裔，可以说非常反讽了。Clark本人在ZDF做过一些历史普及类的电视节目，德语非常好。本书既是一部通史，也可以看作一部研究指南，涉及普鲁士历史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宗教和文化方方面面，从大选帝侯到威廉二世，从克劳塞维茨到冯塔纳无所不包。Clark汪洋肆意的风格很适合讲故事，时间上的纵向叙事和对某一时期的横向分析结合，并无割裂之感。另外注释里干货很多，作者对文献的掌握非常全面，关于学界热点讨论的提示对普通爱好者和专业研究者都大有裨益。

总体来看全书的立场还是比较持中的，很多观点也说不上新鲜，毕竟史学界已经开始对传统意识形态史观进行反思，但无奈普罗大众对普鲁士的负面印象实在太深，因此显得Clark比较普粉，其实他不过是反对非黑即白的历史叙事。

记了一下还能想起来的一些点，比较杂乱：

1. 按人口比例计算，从腓特烈·威廉一世时期开始，普鲁一直士维持了较高数量的军队，但这之中有很多是雇佣军，这也是一开始和拿破仑接战不利的一个重要因素。

2. 腓特烈二世在1740年果断攻入西里西亚，是他在位时期王国地位得以突破的关键，普鲁士从此有资格挑战哈布斯堡，形成德意志地区二元格局，在欧洲范围内也可以在列强中占得一席之地，但腓特烈二世本人作为法国文化的爱好者事实上非常鄙夷德语和德国文化。

3. 传统对普鲁士容克的呆板印象都是男性化的，但东部的地主阶级也出现了很多精明强干的妇女，在经营管理和政治活动两方面都有所建树，女性在这一体系下并不完全处于被支配地位。

4. 拿破仑确实是天纵英才，外交策略上分化奥地利和普鲁士，分而胜之，普鲁士前期对法国的妥协退让导致局势无可挽回时几乎陷入孤军作战的境地。腓特烈·威廉三世的政治和军事眼光实在太糟，但军事上的惨败也促成了Stein和Hardenberg接下来的改革。

5. 普军对最终击溃拿破仑贡献很大，也付出了极高的伤亡代价。对这场战争的纪念是泛德意志爱国主义的起源，铁十字即是重要象征。这一时期的爱国主义还比较robust，也是德国统一的重要推动力之一。

6. 1848年革命时期，腓特烈·威廉四世出访莱茵地区，仍然非常受欢迎，著名激进分子马克思大大的报纸Neue Rheinische Zeitung被迫停刊一期，因为印刷工人都跑街上看国王去了。

7. 普鲁士在十九世纪中前期的确在政治自由度低于英国等国家，但这并不意味着普鲁士比其他国家更不人道，事实上，和人口近似的英国对比，普鲁士每年处以极刑的人数远低于英国。在维也纳会议后，普鲁士作为五大列强之一有接近半个世纪没有卷入战争，也并没有显露多少军国主义侵略特质。但普鲁士两任国王在政治上都较保守，阻挠立宪，阶级矛盾在当时的欧洲最严重，西里西亚织工起义，以及后来马克思主义的诞生都不是偶然。

8. 黑格尔哲学作为时代精神，其影响是全方位的。除了俾斯麦，老毛奇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黑格尔的信徒，秉持黑格尔政治哲学中进步，无偏见和理性国家的理念。

9. 俾斯麦作为外交家的纵横捭阖，使普鲁士用最小的代价完成了德国统一，结束了外部政治势力（主要是法国）对德意志地区长达数个世纪干预带来的动荡和战乱。普鲁士先是作为克里米亚战争中唯一保持中立的列强取得俄国的信任；然后和意大利携手，使奥地利不得不在北意分兵；用莱茵地区和卢森堡诱惑拿破仑三世保持中立，最后以优惠条件和奥地利缔结和约转头对付法国，堪称完美。和反观奥皇的决策，简直一塌糊涂，先后被逐出意大利和德意志就不足为奇了。

10. 普法战争不能完全被视为俾斯麦策划的，有其偶然因素。法国的动员使德国人想到了拿破仑一世时期被支配的恐惧，是普鲁士得以团结南德各邦国的一个重要原因。但实际上当时法方的动员能力和战术素养已经逊于普方，普法双方在边境的兵力比达到了二比一以上。

11. 统一后的德国在东西两面地缘政治的困局很大程度上源自俾斯麦本人，普法战争之后要求法国割让阿尔萨斯-洛林是俾斯麦坚持的。Clark认为这是俾斯麦的重大失误，催生了法国强烈的复仇意识，断送了与之和解的可能性；而东方选择和奥匈一条战线，和俄国的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从这个意义上看，再保险条约本身就是脆弱和难以为继的。

12. 德国统一后在宪政体系下，Kaiser-king的权力其实是比较受限的，议会可以部分控制军费开支进行制衡。威廉一世一直生活在俾斯麦的阴影之下，而俾斯麦也面临自由派和天主教势力的挑战。俾斯麦维护的普鲁士保守主义基石是三级会议的机制，有利于易北河以东的保守派，但普鲁士内部也有和保守派对立的，更开放的另一股政治势力，很大程度部分来源于普鲁士在维也纳会议之后接手的莱茵地区传统。

13. 俾斯麦本人建立社保体系是为了缓和社民党的压力，以今天的观点来看，这些社保的范围和数量都非常有限，但这一普鲁士-黑格尔思想传统的产物仍然是普鲁士留下的最重要的遗产之一。

14. 威廉二世某种意义上是个很现代的君主，有不少影像资料传世，也喜欢运用媒体传播来提高自己影响力。他的海军建设和Weltpolitik都赢得了包括南德在内全国人民的支持。但他自己的大部分演讲言辞欠妥，特别是在南德各邦国，往往并不受欢迎。

15. Hauptmann von Köpenick的传奇非常精彩，不过把这个故事归咎于军国主义其实有点过，这其实是个关于政治权力的现实寓言。

16. 普鲁士军队在拿破仑战争期间就发生过战场抗命，并主导了普鲁士加入反法同盟。但军队建制派权力的进一步提升是在一战中后期，以及之后的十一月革命。社民党Ebert政府是靠了与军方和右翼的合作，才得以镇压极左翼，也即德共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式革命。Clark在注释中提到Bennett的经典研究强调这一合作的产物Ebert-Groener-Pakt对魏玛共和国命运的决定性影响，但他本人似乎持更温和的立场。

17. 在魏玛体制下，军队由此成了一个事实独立于共和国政府权威的部分，部分原因在于普鲁士传统中军队的效忠对象是君主而不是政府。很多普鲁士的军事贵族后来对纳粹的支持也部分来源于君主制消亡后的权力真空，但这不代表他们完全认同纳粹的理念，特别是种族灭绝，这些人后来很多成为了国防军抵抗组织的成员。1944年7月21日对希特勒的刺杀，大半参与者出身于普鲁士的军事贵族家庭。

18. 纳粹上台前，普鲁士政府内的社民党人做了一些努力，但还是被保守派势力所压倒，社民党的软弱很大程度也是时势使然，选举结果表明再发动大规模的工人运动在当时已显得不合时宜。代表易北河以东保守势力的兴登堡本人从头到尾都是个政治投机分子，为希特勒的上台铺平了最后的道路。

19. 希特勒常以腓特烈二世自诩，他的两任御用建筑师Troost和施佩尔也都是普鲁士新古典主义大师申克尔的信徒。戈培尔主导的纳粹的宣传机器把普鲁士传统置于显要位置，但这是有选择性的，他们对普鲁士启蒙主义没有兴趣，对费希特和施莱尔马赫的兴趣远大于黑格尔，因为后者更难被纳入种族主义的话语体系。在纳粹统治下，普鲁士作为政治实体事实上已经不复存在。

20. 二战期间英美广泛流行的那个和军国主义联系的普鲁士形象其实和纳粹宣传机器下的形象并无二致，相反，苏联方面更着重宣传普鲁士和一个自由德国的联系。尽管苏联后来以极端方式把东普鲁士保守主义残余的经济-社会基础彻底抹去了，但其主导的东德官方意识形态并不反普，而是出于实际原因更多强调历史上的普-俄友谊。在文教层面去普鲁士化最上心是法国占领当局，在教科书全面消除普鲁士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