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秘密》| 这个冬天，是我们所有人的黑色时光

蒋勋说：“好像只有孤独，生命可以变得丰富而华丽。”用这句话来概述几米的创作契机，尤为合适。

几米是台湾绘本画家。1998年因为生命中的意外——罹患癌症，让他放缓生命，直面孤独。在孤独中，灵感如同盛放的花朵，喷涌而出。于是他走向创作。说起创作过程，几米表现得很享受：“我感觉自己在做一种修行的功课，没有躁动，只有舒坦。当时的身体虽然常常感到疲累，但是心情似很愉快的，创作纾解了我身体的疼痛，让心灵的孤寂与悲伤都逐渐获得释放”。

他首度在台湾出版个人的绘本《森林里的秘密》、《微笑的鱼》。开创出成人绘本的新形式，兴起一股绘本创作风潮。后来多部作品，改变为音乐剧、动画片和影视剧。美好的东西，总是引起人们的共鸣，所以他的作品不止风靡华人圈，更是在美、法、德、希腊、韩、日、泰等国家皆有译本。

而《森林里的秘密》讲述了一个小女孩和毛毛兔在森林里漫游的故事。“星期三的下午，我睡着了。风在吹，白色的窗帘，轻轻地飘了起来。”小女孩在梦中被毛毛兔的口哨声唤起来，于是她轻轻地走进森林里，便开始了与毛毛兔的旅程。森林里藏着很多秘密，“有些秘密我记不得了”，而且“我看到了我遗失的梦，在黑暗中微微发着光”，之后“我们拜访神秘的地洞,温暖的小屋,有着许多的故事”,“我们在草丛花间愉快的追逐，我和我的梦一起嬉戏”，但毛毛兔没有说再见便离开了，小小小女孩对着窗户发呆，她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人会吹起口哨呼唤她，在这样的等待中便结束了故事。

在创作的过程张中，几米用一笔一划释放了恐惧与病痛中的绝望,但这些也一笔一划地融入了《森林里的秘密》。无声地诉说着绘本与几米的关系：你创造了我，我成就了你。

01“你变成了我，我变成你”

记得作家余华在《朗读者》中谈起他创作的欲望，是因为内心有很多东西，他想去倾诉。

几米也是如此。病痛让他与喧嚣的世界隔离开 ，外面的世界，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与他再无半点关系。他是一个脆弱的病人，一点的稍不注意，对他来说，可能是触发生命变故的“蝴蝶效应”。

所以绘本中没有明亮的色彩，只有单调的线条。一笔一划都很拘泥谨慎，似乎是几米用线条紧张地描绘着这场旅行，处处充满着无声的压抑与莫明的恐慌。即使与毛毛兔开始了“逃离”城市之旅，但线条没有由此而改变，仍旧极致内敛，将小女孩开心与毛毛兔的欢喜表现地很安静，没有喧哗。

其实线条绘画出如此紧张与压抑的画面，是在无声的展示着几米的内心。在没有生病之前，几米认为创作与他无关，而通过他只是用笔在谋生而已。至于笔下那些形态各异、性情多样的“小人儿”，于他无太多牵连。他就像是一个冷血无情的驯兽师，不断训练着它们为他赚钱。无法拥有的时候，才知可贵。这场重病，使他无法下床，躺在病床上一天一天地看着时间的流逝，明亮的清晨、多彩的黄昏、斑驳的树影等等，都让他陷入深深的无力感之中，他无法去享受这些几乎平常被忽视的事物。这时候，他想念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更想念笔下那些他从未付出过关爱的“小人儿”。

1997年年夏初，玉山社社长魏淑贞小姐向他邀稿。对于出书这件事，他终于敢于尝试了。生命的变故，激发了他创作的勇气。本来和出版社约定，只是将他累积十年的插画作品做个集结出版。但回顾旧日时光，却发现只是将过往的作品集结，无法满足心中的创作欲望。所以，便开始了新的创作。

故事的开始总是最困难的，在他了无头绪的时候，有一幅小画给了他灵感。他把这幅小画变成大一幅大图，看着画中的小小小女孩，他开始为小小小女孩构思了一系列故事。慢慢的，笔下那些“小人儿”，开始有了灵魂：它们已变成了他，他也变成了它们。相互成就，一起诉说着病痛，带给他敏感细腻的心灵来感受生活以及无法用语言诉说的那些伤痛。

突然闯进生活的毛毛兔

02 简单清丽的画面，是他不能言说的痛

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说：“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更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

相似的境遇，使人们的心灵相通。

地坛对史铁生的意义，如同创作于几米的意义。在他们的精神自留地中，有一些东西，让他们心生恐惧，又让他们感受生命的意义，感受活着的美好。

绘本中的画面，没有色彩的大肆渲染，简单清丽，初看浪漫：一个小小小女孩与毛毛兔相互陪伴，相互温暖彼此孤独的时光。细看时，才会发现隐藏其后的悲伤：毛毛兔是突然闯进几米生命的那场疾病；小女孩是几米，森里便是生命。

毛毛兔闯进小小小女孩的生命中，让她恐惧。几米用黑白色调，来表现这种恐惧。黑色是运用在一些基本场景的描绘中，白色用来表现小小女孩沉睡的状态、孤寂的城市。这或许是几米在描绘生病住院时的日子：白天黑夜相互交替。不断交替着黑白色调，使他思虑着自己生命的走向，有惊恐，有担心，更有不舍。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日积月累，变成他无法言说的痛。却成了日后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灵感来源。

生命的变故，通常会让人思考生命的内核：生命的意义。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没有活明白，怎敢妄谈死亡。可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却更能让我们看清内心，透过纷纷扰扰的迷惘，到达生命的深处。

或许人的生命中需要这样的黑色时光——如精神自留地，才有机会认知内心，窥见生命的坚韧。喧嚣都市需要黑色时光，在这之中，人才能看清自己的生存状态，面对生命里遇到的伤害，才能更坚强地应对。或许会寻找到生命的希冀。

而这个冬天，是我们每个人的黑色时光。这个冬天，带给我们的伤痛太多了。这个冬天，没有璀璨的烟花，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张灯结彩。处处充满着无声的压抑。在悄无声息城市中，我们急切地渴盼着春天的到来。春天的到来，不止生命的复苏，更带来了重生的希冀。

03 毛毛兔，你是我不确定的希冀

绘本最后，小女孩与毛毛兔的旅程便在一种低沉气氛中结束。毛毛兔对于几米而言，不止是疾病的化身，更是他生命中的希冀。 毛毛兔闯进小女孩生命中，带来了恐惧。在恐惧之中，蕴含着希望。

几米在住院时，直面生命中的黑色时光，使他如此的想念平常的生活。可是他无法确定，自己的生命能否重来一次。也没有人给他答案。只有自己去寻找，所以毛毛兔在他的笔下也成为他寻找希望的途径。

小女孩在毛毛兔引领下，在森林里“看到了遗失的梦，在黑暗中微微发着光；我们拜访神秘的地洞温暖的小屋，有着许多的故事。我们在草丛花间愉快地追逐，我跟我的梦一起嬉戏。”重新来一趟森林，才发现它是如此得美丽。疾病将他的人生放缓同时，让他以另一种方式，发现生命中蕴藏着的小美好。

在《森林里的秘密》的最后，毛毛兔没有说再见就离开了。刚刚病情稳定下来的几米，仍旧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他也不敢说再见。

再见，有可能意味着生命的结束。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记》中，派回忆与老虎分别的场景：“我肯定他会转身对着我，他会看我。他会耷拉下耳朵。他会咆哮。他会以某种诸如此类的方式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总结。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丛林。然后，理查德·帕克，我忍受折磨时的伴侣，激起我求生意志的可怕猛兽，向前走去，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哭是因为理查德·帕克如此随便地离开了我。不能好好地告别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活了下来的派，他对老虎怀着复杂的感情。也正因为活下来了，所有的遭遇都值得。所以他想好好地与老虎说再见，或许出于感激，或许出于尊重。

但是几米与派不一样，他的病情刚得到控制，生命之路还能继续多久，他无法推测。如果再见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当时的几米是不敢说再见。曾经幻想过千万种方式，说再见。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在意料之中。但没有结束的结束，更能留下遐想的空间，

八年之后的《谢谢你，毛毛兔，这个下午真好玩》则是对《森林里的秘密》进行结局补充，老太太却大声地对毛毛兔说再见，不止是老太太变得勇敢。更是几米在漫漫时光里变勇敢了，敢于说“再见”。人生中再见是最平常不过的，再见或许不是结束，也可能是另一种开始，这是几米的领悟，面对死亡的威胁，即使有恐惧，但能从其中汲取力量。他终于明白了算命先生曾对他说的生命大发是什么了。

《森林里的秘密》的线条与色调共同构成了一幅幅压抑画面，从画面里深切地感受到几米当时深深的绝望，他用安静的故事，表达出对生死与生命的敬畏。由敬畏生死到感恩生命态度的转变，是需要时间和勇气的，幸运的是，几米越来越勇敢。

“绝望的老太太只有通过想象，才能重新回到童年的力量。那也是我的心声，青春不再，童年的记忆是我们唯一的慰藉” 。即使曾经的过往并不是那么完满，充满伤痛与恐惧。但这些黑色的时光，却教会几米重新审视生活和生命，教会他如何去面对生命的离别，去面对生命的残缺与再见，甚至是死亡。把不敢大声说出的，可以尽情地说出来。或许是生命中的不完满，是另一种成全。

这个冬天，我们所有人都身处在这样的黑色时光中，但幸运的是，我们拥有庇护。有太多太多的人，在负重前行，守护着我们的岁月静好。愿这个冬天能够带走所有的不幸。春天来时，满山的香气，唤醒所有沉睡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