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时代》这本难懂的书

第一次听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是看了茨威格的那篇人物特写《玛丽恩巴德悲歌》，取名自歌德的同名抒情诗。茨威格生动地再现了晚年歌德一颗热烈的心如何深受感情折磨，以及诗人如何用自己的诗歌治愈了自己。从那以后，在生命倒计时的岁月里，他首先想到的便是他的老朋友威廉.迈斯特，于是在80岁之前完成了《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也就是30年前那部《学习时代》的续篇。一个系列的故事，一个歌德满心牵挂的艺术王国，便十分令人好奇。 《学习时代》讲述的是一个热心戏剧艺术的青年威廉在不断的追寻和失落后，最终离开了舞台，加入了一个积极有为的组织——塔楼兄弟会，并将开始一段周游德国的旅途。小说前半部是围绕着威廉的戏剧事业展开的，无论故事的背景是怎样灰暗，主人公的心情是如何失落，每当歌德用诗一般的语言描绘真诚而高尚的情感，或发表慷慨而庄严的议论，故事也因此有了深入人心的力量。在后半部里，歌德以雄健的笔力创作了《一颗美好心灵的自白》，并别出心裁地安排威廉读到这份自传式的手稿，又让威廉在因缘巧合中与这颗已故的美好心灵的下一代人深入地接触，受这个重视教育的家族两代人的影响。以这份手稿为线索，威廉彻底离开了舞台，投入了新生活。以这份手稿为线索，威廉意外地找到了娜塔莉亚，那个在他生命垂危之际拯救过她，光辉形象萦绕在他恍惚记忆之中的女骑士。当威廉在娜塔莉亚家中重见自己幼年心爱的艺术品，那些早已变卖的祖父的收藏，尽管儿时的艺术梦想已经破灭，这动心的一刻却将他生活的过去和未来紧密联系在一起。 一颗真诚、善良的心可能走过怎样的道路?《学习时代》为我们演绎了两部截然不同的心史。威廉的心史是那个从小就更多地注视着自己内心的青年，如何从精神世界的旖旎风光被引入现实世界的有为道路。《一颗美好心灵的自白》则是一个曾经被大世界的纷乱与浮躁包围的女性最终回归了内心小世界的宁静和充实。尽管威廉和美好心灵走过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他们独立不倚的天性、纯净可爱的故事，却交织成一幅奇特又迷人的画卷。置身其间，我们只要静静地欣赏其整体，便恍惚能看见心灵的各种可能性。可以说这样的故事是歌德诗人的想象力、哲人的深沉天性和几十年实践经历凝结而成的。 书中所谓学习时代，是指一个人企图按照自身天性、禀赋去培养自己，提升个人修养并达到内心和谐的过程。我们渴望按自身天性、禀赋去培养自己，却难免陷入迷误。我们渴望心灵的自由和谐，却困顿于内心的小世界和外在的大世界的矛盾。我们周游又周游，却在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引之下，达到了生活的彼岸。尽管歌德对人的发展、教育的诸多问题作了精彩的探讨，却没有给出一个倾向性的结论。一如《浮士德》里的名言“所有的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长青”，歌德再一次把话语权交给了生活本身。在迷娘的葬礼上，合唱队那一声声“孩子们！回到生活吧”，“带去这神圣的虔诚吧，唯有这神圣的虔诚，能使生命成为永恒”鼓舞着生者的勇气。或许有一天，当我们走过学习时代，会想起小说结尾那句暗示性的话，“你就像基士的儿子扫罗，他出去寻找父亲走丢的驴子，结果却得到了一个王国” 摘录部分精彩段落，不得不赞叹歌德的深邃的思想和极富感染力的文笔。 你的不幸不在于你的职业，而在于你的内心，在于你不能自己战胜自己！ 缺少内心的使命感却去从事一种职业，一门艺术，或者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世间有谁不会像你一样感到日子难过啊？一个人有了天赋能得到发挥，就会活得很幸福！世界上没有任何不艰难的事情！唯有内心的热情、喜好和挚爱能帮助咱们克服障碍，开辟道路，超越那其他人苦苦挣扎于其中的狭隘圈子，出类拔萃。可你呢， 却认为舞台就只是舞台， 扮演角色就好像小学生完成作业一样，你眼中的观众，便一如他们在平日相互之所见。因此，是坐在写字台后抄抄写写，或是收缴利息、提取盈余，对于你自然也没有了区别。你缺少一个融会贯通的整体感觉，这种感觉，只能靠心智去发现、理解和求得。你感觉不到，在人的内心，活跃着一颗向善的星火；它即使得不着养料，未受到激发，深深地埋藏在了日常琐屑需要和漫不经心的灰烬下面，却久久不会，甚至永远不会被熄灭。你感觉不到内心存在任何能吹燃这星火的力量；你心胸狭隘，没有滋养这复燃星火的丰富蕴藏。你受着饥饿的逼迫，讨厌生活中的种种不舒适；可你看不到，任何职业都面对着这些敌人，你只能以乐观与平和的心态， 去将它们克服战胜。你渴望进人一个平庸的职业圈子，这很好；否则，又有哪种需要智慧和勇气的工作，你能胜任呢？士兵也罢， 政治家也罢， 牧师也罢， 只要有了你的思想， 同样会找出许多的理由，对自己职业的蹩脚发出抱怨。是的，不是甚至还有一些人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感觉，视整个凡人的生活与存在为虚无，称生命轻似尘埃， 活着是受不完的罪么？ 只有你心中活跃着人物形象，只有你体内燃着温暖的同情之火，只有你整个人都受到发自内心的情绪的感染，只有你喉咙的音响、唇间的话语悦耳动听，只有你感到内心足够充实，那你也一定能获得在他人身上感觉到你自身存在的场合和机会。 “使人们常常不安的无外乎他们不能将自己的观念和事实结合起来， 无外乎享乐总会从他们手里溜走，无外乎希望实现得太迟， 无外乎所有已达到的目标和成就， 不能对其心灵产生与他们远远地渴望和预期相同的影响。命运却让诗人像神灵似的超乎于这一切。他看着七情六欲的纷纷扰扰，家庭邦国的盲目蠢动；他看着误解的死结造成难以形容的破坏和混乱， 其实解开这死结常常只需要短短的一个词儿而已。他分享着人人命运的悲欢。如果说，一般人总是要么患得患失，郁郁终日，要么咨情纵乐，醉生梦死的话，那么，诗人敏锐、活跃的心灵就像漫游天空的太阳，不断从黑夜转向白昼，并且轻轻拨动自己的竖琴，和谐地奏出或喜或悲的乐曲。他心灵的土壤萌发生长出智慧的美丽花朵；别的人在睁着眼做梦，让自己感官生出的怪诞妄想吓得够呛，诗人却清醒地体验着人生之梦，而那正在发生地最稀罕的事情， 对于他来说同时既是过去，又是未来。正因此， 诗人同时是导师、预言家和神与人的朋友。怎么， 你难道想他纡尊降贵，从事一种可怜的营生！他呀，生来像一只鸟儿，能环绕大地飞翔，爱将巢穴筑于高山之巅，轻灵地从这棵枝头跳到那棵枝头，将当作养料的蓓蕾和果实采摘。难道你想让他同时变成老牛去拉犁，变成猎狗去追踪兽迹，或者甚至拴在链子上汪汪叫着看守农家的院子不成？” “诗人曾生活在更重视高贵德行的时代 ” 威廉嚷起来 ，“就该让他们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他们内心充实， 因此对外界的需求甚少；他们秉有以甜美、贴切的言辞和音调向人们传达美好情感、奇妙景象的天赋， 从来令世人景仰； 这种天赋， 对于拥有者来说， 乃是一份先天遗传的宝贵财富。在王者的宫苑， 在富豪的宴席， 在情人的门前，人们都曾屏息凝神， 专心将诗人聆听， 一如人们漫步林中， 突然听见枝头传来夜莺嘹亮动人的鸣啭， 禁不住停下脚步， 深感欣幸！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好客的世界， 唯其如此， 他们貌似低贱的地位倒使他们身价倍增。英雄豪杰听他们歌唱； 世界的征服者也崇敬一位诗人，因为他感到，如果没有诗人，他轰轰烈烈的存在只是一阵飓风，转瞬消逝得无踪无影；恋人也渴望像诗人的如簧妙舌描写的那样， 和谐而变化万千地体验自己的渴慕和幸福享受；如果未经能感受和提高一切价值的精神之光照耀，就连在富人眼中，他的财产，他崇拜的偶像，也不会显得那么珍贵。是啊，你说吧，还有谁塑造了神，把我们提高成为神，让神下凡来到我们中间， 如果不是诗人？” 是什么可能改变了我的兴趣和思维方式， 我才二十二岁， 不，甚至更早就不喜欢我同龄人的那些天真无邪的娱乐吗？ 为什么它们对于我不同样天真无邪呢？ 我大概可以回笞： 正因为你不觉得它们天真无邪呀， 正因为你不像其他同龄人似的， 对自己的心灵感到陌生呀。是的，我未刻意追求，却已凭经验得知：还有一些更崇高的情感，可以让我们体验到真正的快乐；这样的快乐，人们在寻欢作乐时休想找到；在这崇高的快乐里，同时藏着可以使不幸中的人们坚强起来的珍宝。可是， 这些年轻人的社交娱乐和消遣， 对我想必有着极大的魅力，因为我在玩儿的时候做不到跟没玩儿似的。有许多当时迷惑过我差点儿把我控制住的事情，现在我都可以随意处置，要多冷淡就多冷淡。这儿没有中间道路可走；我必须要么放弃迷人的娱乐，要么放弃滋润心灵的感受。然而， 我自己尚未意识到， 我内心的矛盾已经获得解决。即使在我心中还有些对于感官享乐的欲望，我也不能够再享受。 人的最大功绩始终在于他尽可能地支配着周围的环境，尽量不让环境支配他自己。整个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 就像一个巨大的采石场摆在建筑师的面前一样， 他要不愧于自己这个称号，就必须以最经济、最适用和最坚固为原则，将这些偶然聚集起来的原材料，组合成从他精神里产生的那个原始形体。我们身外的一切都是元素，是的，我甚至可以说，我们身上的一切也是如此；但是创造力却深深地潜藏在我们体内，它能够创造应该创造的东西，并把它们在身外和身上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定型之前，绝不让我们休息、安静。你，亲爱的侄女，也许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你努力使自己的道德品质，使你深沉、可爱的天性，既与你自身又与那最高的存在和谐一致；我们其他人虽然也无可指责，却只能努力认识受到局限的感性的人， 并使其行为得到统一。 “真叫怪啊！”他脱口喊道，”男人想把女人摆在她能够承担的最高职位上，便会遭到人家的指责： 试问，还有什么职位比当家做主更高的啦？男人不得不在外边吃苦受累，聚敛财富，保护家财，就算他能参加治理国家吧，也到处都受着牵制，我想说他自以为在掌权，实际上一点没权；虽说他很想处事理智，却总得考虑政治；他希望开诚布公，却只能遮遮掩掩，他希望正直诚实，却只能狡诈虚伪；为了达到那永远达不到的目的， 他必须随时放弃保持自我内心和谐这个最美好的目的一一反之， 一位明智的家庭主妇真正执掌着内政大权， 能让全家什么都办得到，在一切方面都感到满意。人最大的幸福，不就是能做我们自认为正确的事情， 善的事情吗？不就是能真正自己做主，决定为达到我们的目的采取什么手段吗？再说，我们最接近的目的，不在家里又在何处？如果不是在我们起床和就寝的地方，不是在厨房和地窖， 不是在为我们和我们的家人准备着一切的储藏室，还能要求和指望有别的什么地方，会满足我们那些永远周而复始的、不可或缺的需要？要使这永远的循环井然有序，充满生气，需要何等坚持不懈的努力哦！很少的男人有这种天赋，能像日月星辰似的不分白天黑夜地运行！ 能置办家里的用具，既能栽种又会收获，既能保存又会施舍，能静静地旋转旋转，既怀着爱， 又追求着实际的目的？只有一个女人如此掌握了内政大权，才能把她爱的男人变成真正的主人；她只要专心，就会学到许多知识，并且总是善于学以致用。这样，她就不受制于任何人， 也给了自己的丈夫以真正的自主权，家里的自主权，内心的自主权；他发现，自己拥有的得到了保护，自己挣得的派上了用处；因此，他可以把心思转向重大的事情，如果运气好，在社会上就会像妻子在家里一样，诸事顺利成功。” 一颗心在平静相当长时间之后，又对一个新的对象产生了爱恋，这感觉是世界上再美好不过的了；然而，如果命运把我和特蕾萨结合在一起，我倒愿意终生失去这种幸福感觉。人不会永远年轻，人不应该永远是小孩。一个了解世界，知道自己该在世界上干什么，渴望从世界得到什么的男子，他所渴望的就是找到这样一个妻子：她到处和丈夫一起奋斗，知道为他准备好一切，她的活动就是捡起丈夫不得不放下的工作；如果说丈夫的事业可以只走一条直路的话，她的事业便得向四面八方发展。和特蕾萨一起，我梦想的是一个怎样的天堂哦！不是沉溺于幸福幻想的天堂，而是现世的可靠人生的天空：幸福时有规矩，不幸时有勇气，再小的事情也预先打算，心里装得了最大的事情，也能够将它放下。哦，在她身上，我几乎看见了那些令我赞叹的品质，那些在历史上照我们看来比所有男人远为杰出的妇女的品质： 如此地洞悉世事，如此随机应变，如此地沉稳踏实，结果总能把握好全局，却好像从来未作全局的考虑。 “ 怎么可能哦， ” 威廉沉吟片刻， 似乎许多情况突然在他脑子里浮现出来， 汇聚在了一起， 以至叹道， “ 怎么可能哦， 那颗美丽纯洁的心灵， 我也曾读过她沉静的自白， 竟然就是您的姨母？ ” “ 您读过那本手稿？ ” 娜塔莉亚问。 “ 是啊！ ” 威廉回答， “ 怀着极大的同情， 而且对我整个的生活不无影响。这手稿中最启迪我心智的， 我想说是那存在的纯净， 不仅仅是她个人存在的纯净， 她周围的一切人都如此； 他们的天性是这样地独立不倚， 不可能容纳任何与自己高尚、可爱的心胸不协调的东西。” “ 如此看来， ” 娜塔莉亚道， “ 比起其他一些同样读过这份手稿的人， 您对这美好天性的看法要更合适， 是的， 我甚至可以讲， 要公正得多。每个有教养的人都了解， 他得怎样和自己身上以及别人身上的粗暴习气做斗争， 他得花多大的力气进行自我修养； 尽管如此， 在某些情况下， 他仍旧只是想到自己， 忘记了他对别人还有哪些责任。一个善良的人， 他会多么经常地自责， 责怪自己待人不够温柔啊！ 然而， 一颗美好的心灵要是把自己培养得太温柔， 太有良心， 是的， 如果要讲也可以讲修养得过了度， 那么对于她说来， 在这世界上似乎反倒没有了容忍，没有了宽容。这样的一些善人是没法模仿的，只能供人学习钦仰，除非我们的内心也存在着那样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