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儿童文学不止于儿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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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萨奇尔（Louis Sachar)的作品《洞》（Holes)是一本很有味道的书，得过很多奖，比如很权威的儿童文学奖纽伯瑞儿童文学奖金奖（199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青少年类，1998年），一直排在英美的各类儿童文学排行榜的前列。

我说这本书很有味道，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故事覆盖了很多我们熟悉的题材：寻宝、越狱、绿林、友谊、冒险、奇幻等等，一方面故事启用了虽然平常但又很有象征意味的元素：蛇、蝎、蜥蜴、猪、驴、洋葱、桃子酱，大明星的臭球鞋、挖不完的洞，没有水的湖、奇奇怪怪的名字、细思极恐的死亡之吻......作者用精密的手法，穿梭在让人着迷的谜题中，把色彩材质各异的线，编织出一个微醉的阅读体验。

这个故事明里暗里藏着三个线索

第一个线索当仁不让，是主角斯坦利·叶那茨（四世）（Stanley Yelnats）在一个专门为坏男孩开设的训练营翠湖营改过自新的故事。改过自新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挖洞，一个直径五英尺，也就是152CM，高五英尺的洞。

第二条线索是一个家族传说。斯坦利·叶那茨家族一个叫作伊莱亚的先人，也就是斯坦利·叶那茨一世的父亲，曾经从一个吉卜赛女人那里偷了一头猪，于是吉卜赛女人给这个家族下了诅咒，具体也没说什么诅咒，反正就是横竖不顺，他们似乎永远都会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第三个线索是魔咒，关于翠湖的LOGO——“死亡之吻”。翠湖之前是一个名符其实的镇子。那个时候让人闻风丧胆的亡命之徒强盗头子凯特·巴洛，还只是这个镇上年轻美丽博学又超级会做桃子罐头受人尊敬的白人女教师凯瑟琳·巴洛。当镇上那个叫卖能治病的洋葱精通修补房屋家具和破碎的心的和善乐观讨人喜爱的黑人小伙子萨姆，和他的玛丽·露被镇上的人枪杀之后，凯瑟琳·巴洛成了凯特·巴洛，翠湖成了沙漠，诞生了“死亡之吻”。

这些线索的一个关键结点就是“洞”。翠湖营的最高长官说，挖洞是不要找什么，挖洞是为了培养品格。读者第一个反应会是，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挖洞这一类似西西弗斯将巨石推到山顶的无聊无望的行为，不但让我们的主角斯坦利·叶那茨找到了宝物，打破了家族的诅咒，甚至解除了对翠湖镇的诅咒——翠湖里落下了一滴雨。

知道了故事的结局，并不影响阅读体验。结局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是，无论作为一个优秀的成长小说，还是一个人的成长，给旁观者的启发，是一个个细节一步步台阶托举起来的。

故事的三个主题：偏见、诅咒、成长

外部环境充满了偏见：因为体型胖，孩子们取笑他，甚至连老师也不知不觉地刻薄他几句，就算被小霸王欺负，得不到回应甚至被笑话。因为肤色，你可以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伙计，但是如果想成为我们的一员，那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曾曾祖父惹的祸，从开而降的旧鞋子......这些不大不小的偏见，最终汇集成“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这样一种宿命。

宿命的轮回就成了诅咒。沃克尔家族受到凯特的诅咒，拥有土地，可是永远看不到天空，他们的眼睛只盯着地下的财富。斯坦利·叶那茨家族受到吉卜赛人的诅咒，诸代不顺，从来没有拥有过好运气。相对于诅咒本身，斯坦利·叶那茨家族对诅咒态度更让作品透出优秀的气质。他们的性格中有一种特质：“尽管运气很糟糕，但是他们却永远满怀希望”。斯坦利的父亲说：“我从失败中学到了东西”，斯坦利的母亲说：“斯坦利·叶那茨们并不全都是失败者”。斯坦利和他的父母并不相信诅咒和宿命，但是背运的时候，他们也会把诅咒作为替罪羊来发一通牢骚。

偏见也好，诅咒也好，存在的目的就是要破除。破除需要力量，而力量就来源于这就是故事最核心的主题，成长。斯坦利在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受害者的形象。他的生活一团糟。作为一个受人欺负的胖胖的大个子，他没有朋友，不受老师待见，自己也不喜欢自己。家里经济状态不好，虽然没有偷窃，但是请不起律师，只能自认倒霉接受改造。随着故事的进展，首先是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塑造了强有力的肌肉。接着，在管教集中营的环境中，他开始了向探索者的转变。他和同伴周旋，和管理者周旋，用智慧和毅力——斯坦利的发明家父亲总结过，要成为一名成功的发明家，必须具备三项要素：智慧、毅力和一点点运气——喜欢上了自己，赢得了友谊，撞到了运气，推倒了宿命筑成的多米诺骨牌，斯坦利家族的财宝重见天日，不但打破了自己家族的诅咒，而且像王子之吻，打破了沃克尔家族的诅咒，解除了翠湖的魔咒，沉寂了一百年的翠湖苏醒了。斯坦利成了拯救者。

好的故事，都擅于利用象征元素。

作者路易斯·萨奇尔在故事中看似不经意放置的元素，细细想来，都是大有名堂。其中我最喜欢的三个是：洞、名字，洋葱。

先来说说洞。这个故事的名字就是洞。孩子们在望不到边的沙漠日复一日挖着规格一样的洞，枯燥无味，没有盼头， 这让我联想到了西西弗斯的巨石。在沙漠中挖洞寻宝和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一样，看上去都是那么的荒谬。开始当看到主管向孩子们宣示，挖洞是为了培养品格的时候，心里是鄙视的。我们当然知道这是主管在骗人。当然她是在骗人，但是意料之外的，挖洞对于斯坦利来说，真的是培养了他的品格。

另外，洞象征着秘密。挖洞就是在发现秘密。挖洞，斯坦利发现了死亡之吻，发现了祖先的财富。在斯坦利和零蛋的历险过程中，时不时地掉进洞里——就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他们在洞里发现了桃子酱，发现了洋葱，发现了翠湖的秘密。

其次，洞可以是藏身之地也可以是葬身之地。洞可以遮阳蔽日也可以躲过追索，洞帮助了斯坦利和零蛋，也让他们遭遇了蝎子和蜥蜴。当沃克尔家族眼里只有财富，不择手段挖挖挖，束缚的不但是土地还有他们自身的发展。

再来说说名字。

斯坦利·叶那茨(Stanley Yelnat)是一个文字游戏，名字和姓形成了一个首尾相连的闭环，是典型的衔尾蛇的形象。衔尾蛇最主要的象征意义就是无限和轮回。这和故事情节联系起来，更强调了宿命和诅咒，增添了神秘奇幻的气氛。

一进营地里，斯坦利就发现这里的同伴，都不用自己的名字，他们给自己，也给斯坦利取了绰号。用训导员盆登司机(pen, dance, key)的话说，当他们改过自新后，“社会认可的是父母为他们起的名字”，但是X光显然并不认可训导员的说法，他说，“这不光是绰号”。那么绰号除了是绰号，还是什么呢？是孩子们对自我和他人的评价，是他们给自己和他人的画像。评价和画像有契合的，也有误解的。

比如零蛋。从训导员到同伴，他们都认为他的脑瓜里什么也没有，所以理直气壮地把他命名为“零蛋”，但是斯坦利知道，零蛋不但有脑瓜，还有勇气和爱。由此，名字也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述说了荒诞和辛酸。

还有洋葱。洋葱不是我喜欢的食物，但我开始接受它了，在读过《洞》之后。现在我甚至能经常感受到洋葱的多汁和香甜。《洞》中的洋葱自带神秘感登场。这个洋葱能治病，连医生也默认它的疗效。这个洋葱是生长在湖对岸，“那里一年四季都能长出洋葱，水是朝山上流的”。就算顶着作者强加上去的光环，读者大多数不会把洋葱放在心上，毕竟这就是一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食材。直到后来洋葱和斯蒲露一起，成为绝处逢生的神来之笔，读者才会赶紧回忆洋葱的前世今生。我不知道路易斯·萨奇尔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食材担此重任，不过在我看来，这个故事赋予洋葱贮存爱的能力。在翠湖的美好年代，好像没有人提到过洋葱的呛，只看到洋葱传递着乡里乡亲的善意。洋葱生长在湖的对岸，虽然很丰富，但并不是镇里的原产，萨姆是洋葱的传递者。“多吃洋葱”是萨姆对困境中的人们的建议，而且每每能起到疗效。镇上的居民表达对萨姆的善意，就是多买上一两颗用手喂给运输洋葱的老驴玛丽露。而当翠湖礼崩乐坏的时候，洋葱收起了他的鳞片，用他的怪味和呛为盔甲，贮存好汁液，等着被恰当的人在恰当的时机发现。而汁液，在象征层面，代表着财富或者美好的感情。

总之，《洞》是一个非常有味道的故事。尽管他被分类到“儿童文学”，但是所有优秀的儿童文学同样适用于拥有童年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