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样的人生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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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伊里奇,至少得病前,算得上一个体面人,一生正直、恭谦、按照上流社会的生活节奏,读法律、入职、升职,娶妻生子、像大多数人正在经历但秘而不宣的那样忍受和躲避婚姻的摧残,还加上一点适当的社交和娱乐,完美的家庭完美的人生。如果不是病痛这个恶魔悄悄潜入身体,一点点撕开面具,露出生活的本来面目的话,伊万·伊里奇本可以心满意足地寿终正寝。
比死神冷酷的是他人。看起来慈眉善目温良恭俭的人,你来我往间都在盘算自己的前程、理想和目标。伊凡·伊里奇在人生最后一段时光,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苦痛中,在周围人的看似殷切实则冷漠的不理解和埋怨中,否定了自己过去遵守的人生守则:按照一副别人给的人生图景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甚至不惜压抑和扼杀偶尔从心底萌生的偏离既定轨道的念头,努力又恰到好处地结识权贵、结交上流社交圈,将人生经营得蒸蒸日上,虽然偶经升迁的小挫折和家庭生活困扰,但还是凭一己之力不断奔走维持了一派祥和。然而这样的生活,竟然是虚妄的!像伊凡·伊里奇这样,临终前被迫回顾一生,才惊觉不对头,又无力回天,想想都可怕,苦之又苦,否定自己真是古今中外的悲剧之源。不过,大体来说,也许还有无数个伊凡·伊里奇会这样痛苦和悲从中来,但也应该有无数个瓦西里,无数个其他地域和时代的托马斯、小刘、小杨,在濒死之际,或是痛苦地满足着,或是浑浑噩噩不知所谓,或是徒劳地紧抓生的缰绳不放……
人人都应该尽早自省,过一种所谓对头的人生吗?
无法名垂青史的无数普通人,宛如星河中混进去的一粒沙,平生所愿可能就是是体面地生,体面地死。体面这个词虽然很坏,有虚荣和做作的成分在,但它毕竟只是一个状态集合体,为了体面不择手段才算卑鄙无耻。一个人,追求的如果是生在体面的家庭,落空后也希望读一个体面的大学,学一个体面的专业,入社会后找一个体面的工作,过一种体面的生活,从里到外做一个体面的社会人,最后以体面的方式进入坟墓;新潮一点,体面地火化,体面地将最后一点物质存在的证明撒向大江大河或者大海,并且还得希望死亡来得干脆一点,在来不及回顾一生,向内心世界彻底反思之前,就了结此生,带着我来过、我平凡却拼尽全部力气活过的自我感动功成身退。这也是一种人生,它存在,不在于它合乎真理,而仅仅是它就是存在,甚至它就是这群人心中对头的人生。
伊凡·伊里奇们这种终于觉察到生活不对、深入内心世界直面自己的反思,很遗憾,不见得就应该必须一定得上升到宇宙准则人人得以恪守之。人类时常彼此争吵指责,一群人要居高临下地劝谏、训斥以及侮辱另一群人,从能力上,从道德上,从思想、智识、教养等等一系列可以拿出来比较和彰显自己独一无二的东西上。
世界的奇妙就在于,它印刻在每个人的眼里的,或许是不尽相同的样子。按照这个样子,大家追求着自己的幸福,哪怕这幸福的概念的来源十分可疑,被社会和某个时代伟人咀嚼后灌给你的,那又何妨,毕竟,什么真理都不及心灵的平静来得重要。
当然,心灵平静,或许也只是一种对头的人生,作为地球人,我们也应当始终坚决捍卫追求喧哗或暴烈人生或者其余一切人生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