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的归处只有岸：“假面夫妻”背后的婚姻异化和生命孤独
文/宝木笑
十年前的2010年，渡边淳一在《失乐园》13年后写了一本叫做《紫阳花日记》的书。相比13年前的《失乐园》，《紫阳花日记》并不是一本荡气回肠的小说。“日本情爱小说第一人”渡边淳一舍去了13年前那种激情崩裂般的情感碰撞，甚至还减掉了很多日式情爱小说特有的冷寂物哀，殉情这样如樱花般凄美的桥段也消弭无迹。
然而，就是这样一本从文学营销角度来说不温不火的小说，在竞争激烈的日本出版界，却再次创造了近200万册的销量奇迹，继“失乐园现象”之后，“紫阳花现象”再次成为渡边点燃的日本社会热门词语。到底是什么让“激情”远逊于《失乐园》的《紫阳花日记》，成为进入21世纪后的日式情爱小说传奇？也许，这也是渡边淳一决心从川端康成式的情爱图腾中出走的深层原因。
男人四十：比《失乐园》更现实的是《紫阳花日记》
《紫阳花日记》讲述的依然是渡边淳一一直以来讨论的中年婚姻危机，依然是用“婚外恋”这一现象去折射婚姻、社会、人性、生命的多维命题。《紫阳花日记》中的川岛省吾和志麻子是标配的“成功婚姻”典范，“标准化”是这对中年夫妻的婚姻给人最大的印象。丈夫省吾经营着一家医院，妻子贤惠能干，全职在家相夫教子，两人育有一儿一女，儿子活泼，女儿可爱，一家人住在东京的高档社区……可以说，省吾和志麻子的一切，都完全符合中产阶级“幸福生活”的各项指标要求。
然而，中年婚姻危机的最大特点，就在于这种貌似“岁月静好”背后的暗流涌动，就在于这种貌似“温和从容”内里的动魄惊心。《紫阳花日记》的故事，或者说省吾和志麻子的婚姻危机就是从一本看似平常的日记浮出水面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省吾发现了志麻子的日记，当他翻开妻子日记的时候，其中的内容让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省吾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婚外恋情竟然早已被妻子发现，表面上温和顺从的妻子在日记里写下了汹涌澎湃的心路历程。对于出轨的丈夫，志麻子感觉他的身体甚至他的衣服都“太令人恶心”，那些丈夫精心编造的各种借口，日记中的贤妻良母深为不齿：“不管你伪装得如何巧妙，我都能看穿。”
这很像许鞍华导演当年执导的电影《男人四十》。张学友和梅艳芳饰演的夫妻一直在一种貌似“岁月静好”中无感前行，然而在“温和从容”的画皮背后，故事正在上演，或者准确地说是故事从未中断。男人四十一枝花，到底是枝什么花？对于芸芸众生，或许就是一朵心旌摇荡的紫阳花。
省吾和志麻子的故事，也在类似于许导影片的氛围中展开。志麻子的日记并没有停止，而省吾从开始偷看时的迎头棒喝，到后来把偷窥妻子日记当成一种乐趣，再到后来逐渐“步步惊心”。不知是否是一种巧合，志麻子后来的红杏出墙，也像《男人四十》里梅艳芳饰演的角色，都是再次遇见了当年的老师。志麻子开始和自己中学时代的老师约会，省吾在妻子熟悉的笔迹中，发现自己妻子冰冷矜持的外表下，竟然掩藏着那样一颗充满欲望的火热之心。
如果说《失乐园》将中年婚姻危机以一种烟花式的凄丽加以引爆，那么《紫阳花日记》更像是中年婚姻困局在一种阴湿的角落里暗暗燃烧。面对着丈夫的出轨，志麻子即使找到第三者当面进行斥责，但现实的生活、孩子、经济等各方面原因，让她依然没有选择离婚，而是采取了用同样的出轨进行报复。
面对妻子的外遇，甚至在日记中读到妻子与情人肌肤相亲的细致描写，省吾虽然怒火中烧，但依然没有选择离婚或者更加惨烈的极端行为，他选择了装做若无其事。这便是渡边淳一在十三年后对中年婚姻危局的再认识和再阐述，更加现实，也更加无奈和压抑。
假面夫妻：比《紫阳花日记》更压抑的是夫妻关系的异化
正因此，《紫阳花日记》让人感到一种更加真实的重压。多少步入中年的夫妻，在经历了第一个、第二个以至更多“七年之痒”后，最终以“假面夫妻”的模样与现实惨淡言和。失乐园太远，紫阳花很近。婚姻对于那些陷入中年婚姻困局的夫妻来说，更意味着一种共生关系，彼此感情好一些的，爱情悄悄蜕变为亲情，而感情基础稍差的，很多都会选择“假面夫妻”的婚姻形式。
这其实就是一种“形婚”。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很多年的两个人，彼此都在爱情上背叛了对方。但因为经济、生活、社会舆论等因素，特别是因为孩子的缘故，他们继续以夫妻的名义出现在外人的眼中。前些年网上还曾热议过一段时间关于高考结束后离婚潮的事情。很多“假面夫妻”在孩子顺利通过高考进入大学，感觉心中最大的牵绊已经有了着落，于是不堪多年的煎熬而迅速选择了离婚。
《紫阳花日记》正是这种“假面夫妻”的生动演绎。在这个仿佛日本家庭伦理电影般的小说中，渡边淳一用一如既往的细腻，还原了很多让当代读者如坐针毡的桥段。比如，我们总是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当成珍惜夫妻缘分的金句，然而在工业化高度发达，生活节奏极快的当代社会，多少夫妻实际上连“共枕眠”都无法保证了。
《紫阳花日记》里写道，通常省吾都不在夫妻俩的主卧房睡觉，他在自己的书房安了一张床，说是床，实际上是一张简易沙发床，他自从在这张床上睡觉以来，已经十个年头了。最开始的原因，其实和我们不少家庭差不多。《紫阳花日记》里是因为省吾和志麻子婚后第二年生了女儿，隔了两年，又生了儿子。妻子与孩子一起睡，半夜里还得起来喂奶，换尿布，忙得不可开交。在这种情况下，省吾像很多自私的大男子主义丈夫一样，以不想影响工作为由，分开到另外的房间，借以逃避起夜照顾婴儿。
紧接着，渡边淳一将“假面夫妻”的种种异化，借由这个分床的小切口逐渐拉扯出来。首先是家庭的日常被完全异化为一种机械化行为。“幸福四口之家”每天是这样的：孩子上学，丈夫上班，妻子持家，匆匆忙忙的早饭，心不在焉的各种招呼。白天一整天的彼此相隔，电话信息等联系几乎不存在。晚上或者是丈夫应酬，或是一顿彼此都不在频道上的晚餐，孩子没完没了的课业辅导，例行公事、味同嚼蜡的夫妻生活。
继而，夫妻之间的态度逐渐从“相敬如宾”发展到“相敬如冰”。《紫阳花日记》描述的是一类“离不起婚”的中产阶级中年家庭。在这样的家庭，夫妻双方一般至少有一方事业有成，整个家庭居于社会的中上层。离婚的成本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高，再加上夫妻双方的社会地位和比较高的个人自我定位，都促使这些夫妻以惊人的冷静，处理包括配偶出轨在内的一切问题，“相敬如冰”就是他们彼此优雅而冰冷的相处方式。
在这样的情况下，“假面夫妻”们的生活细节也呈现出反常化的特点。省吾是怎么发现妻子的日记的呢？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妻子去给孩子开家长会了，省吾自己一个人在家，他看到平时妻子一个人睡的主卧大床，突然心血来潮，就躺在了那张大床上。睡了十年沙发床的省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然后就很快在床上入睡了，醒来时发现床罩下面有东西硌得慌，于是发现了妻子的日记。这个生活细节让人不由感慨，“假面夫妻”的婚姻生活已经异化到何种程度，自家的床竟然会产生如此让人哭笑不得的陌生感，夫妻的交流最终竟让位于一本私密的日记。
一声叹息：比中年婚姻危机更沉重的是水泥森林里的孤独
我们当然承认大部分人的婚姻是成功的，美满的，是白头到老，至死不渝的。
但我们也应看到很多人的婚姻是失败的，破碎的，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
青年同寝，中年离床，老年分房。在渡边淳一的文学世界里，没有永恒的爱情，永恒的只有生命个体本身。如果说《失乐园》代表的是“前渡边淳一时代”对这种孤独的激烈诠释，那么《紫阳花日记》无疑就是“后渡边淳一时代”对这种孤独的一声叹息。
省吾和志麻子之间的中年婚姻危机，最终的结局是我们所熟悉的“不了了之”，类似于本山大叔在很多年前春晚小品中的金句：“凑活着过呗，还能离咋地”。省吾出轨，志麻子最终选择的是妥协，倾诉只是她日记上的文字，夫妻之间基本无话可说。志麻子的报复是自己也出轨，而大男子主义盛行的日本发展到工业化的今天，对于这样的情形也早已不是什么“出人命的大事”，省吾最终也只是选择沉默以对。
千禧年的时候，冯小刚指导了一部改编自王朔小说的电影《一声叹息》。张国立和徐帆饰演的中年夫妻也遭遇了这样的婚姻危机，张国立饰演的梁亚洲出轨了自己年轻的助理，东窗事发之后有争执、有泪水，但更多的是一声叹息。梁亚洲继续着自己好丈夫、好爸爸的人设，这个家庭再次恢复以往的平静，在孩子眼里仿佛只是爸爸妈妈吵了一小架而已。《紫阳花日记》很有些日版《一声叹息》和《男人四十》混搭的味道，因为这些描写中年婚姻危机的作品，在本质上诉说的都是生命自身在水泥森林里的孤独。
为什么人到中年之后婚姻容易出现危机？这是个千万不要深入思考的问题，往简单处想也许会少了很多困扰和麻烦。我们大可以粗线条地这样调侃：因为中年时候，夫妻之间没激情了呗，生活条件好了呗，男人有钱就变坏呗等等。但我们无法解释的是更多普通人的中年婚姻问题，我们所面对的更多现实情况是：对普通人而言，不但离婚的代价承担不起，甚至连出轨的成本也实在太高。所以，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没有出轨等实质问题出现的中年婚姻危机。
在一个个迅速发展起来的水泥森林里，一个个步入中年的男男女女，他们有贼心没贼胆，他们最大胆的行为只能止步于微信和电话里的暧昧，他们在出轨的边缘徘徊，在精神上早已没有任何忠诚而言。但他们是道德败坏么？他们是渣男渣女么？显然不是。恰恰相反，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家人与合格的父母，他们孝顺双方老人，对孩子尽心尽责，在公司兢兢业业，与朋友热心帮忙。他们没有什么大钱，但日子也过得小康自足，只是夫妻彼此之间，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天长地久的柴米油盐中慢慢耗尽了。
中年婚姻危机的实质其实是人的中年危机。荣格曾将人的一生分为两半：“在人的前半生，人们致力于形成自我，在世上立足，而在后半生，人们致力于为过去所有的努力寻找更大的意义。”人到中年，正好是在这个分水岭上。中年意味着我们正处于一个刚刚立足，渐渐隐约感到生命意义拷问的敏感阶段。中年婚姻危机只是其对爱情这一个方面的思索而已。
《紫阳花日记》里的省吾真的就是个精虫上脑的渣男么？显然不是。他是个事业小有成就、对生活有着敏锐感知的成功白领。志麻子真的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或者就是一个简单为了报复丈夫而出轨的太太么？显然更不是。小说在最后写志麻子这样描述自己出轨后的内心：“自从遇见了先生后，我发现了新世界，如果说之前还有另一个自我存在的话，那就是我找到了足以唤醒自我青春的方法，这不是为了丈夫，不是为了孩子，应该说是为了更好地享受自我”。
这其实在某种意义上点明了整部小说的深层主题，甚至代表了渡边淳一整个婚外情文学系列的精神内核。工业化社会给人类带来了经济的繁荣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但也给我们带来了“自我”与“意义”之间更大的间隙。人们很容易在机械化、程式化、陌生化的人际交往（包括婚姻关系）中迷失自我，这种迷失将直接导致中年婚姻危机和整个中年危机的到来。也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渡边淳一才会执着地书写不伦之恋，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在文字中追求“如火一般燃烧的爱”，毕竟在生命的最深处“唯有孤独，恒常如新”。
“如果一旦船离开了岸，还会回来吗？” “当然了，因为船的归处只有岸。” ——渡边淳一•《紫阳花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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