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i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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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游》是托卡尔丘克成熟期的代表作,在这本书中,作者第一次明确并辩证地表达了自己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而这就是她独特的写作风格的源头。
本书两个主题,身体的神圣,身体移动的神圣。
第一个主题,身体的神圣。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生活在17世纪晚期到18世纪早期的真实历史人物:比利时解剖学家费尔海恩。费尔海恩生活的年代恰逢启蒙时代早期,他爱思考,有求知渴望,奉当时流行的哲学家斯宾诺莎为导师。斯宾诺莎相信,神不是自然的创造主,相反,自然本身就是神的化身。这个观点否定了神创论,可以被称为泛神论,在当时看来非常离经叛道。费尔海恩被这个观点吸引,但并不赞同,希望找到反驳斯宾诺莎的方法,于是选择了攻读神学专业。大学二年级的一天,费尔海恩遭遇了改变他一生的事情:他在上楼梯时被一枚钉子划伤了小腿,伤口感染,导致膝盖以下被截肢。
手术是当时荷兰最优秀的解剖学家、人体标本收藏家鲁谢教授的高徒做的,非常成功,切口完美,恢复得也很好。费尔海恩请医生把自己切下来的小腿做成标本保存好,因为按照基督教义,死的时候必须保持身体的完整,也就是说,他要和自己的截肢一起下葬,这样才有复活的机会。失去了一条腿的费尔海恩对解剖学产生了兴趣。他放弃了神学,去医学院旁听,把自己的截肢放在桌子上研究。他拆解了这条腿,从肌腱、骨骼,到神经、血管,拆解成上千个零件,并用自己绘图的天赋精确地绘制了它们。后来,他终于成为著名的解剖学家,为人体绘制出了一套前所未有的高清地图:《人体解剖》,这套著作集结了他20年的研究心血,一版再版,成为大学教材。而他另外的一个贡献,就是发现并命名了“跟腱”,联结小腿与足部的长条形肌腱,这块组织的存在,恰到好处地应和了古希腊神话中的“阿喀琉斯之踵”。
费尔海恩心无旁骛,终身未娶,可以说是为科学奉献了自己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就是“我用尽一生,在自己的身体里周游,在自己的截肢里周游。”那么,究竟是什么让费尔海恩如此着迷呢?他在自己的截肢里寻找的是什么呢?
原来,驱使费尔海恩进行解剖学研究的,是一个让他难以启齿的问题,这问题颠覆了他所有的科学认识,那就是,他的腿很疼。不是他剩下的腿疼,也不是伤口疼,而是被切掉的泡在防腐剂里的那条小腿疼。每一天,他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条截肢的疼痛。“不存在的东西为什么会导致我的疼痛?”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把这个现象叫作“幻肢痛”,由于害怕别人以为自己疯了,他不敢告诉任何人,除了自己最亲近的一个学生,而我们就是从他这个学生的叙述里知道了他的故事。费尔海恩郁郁而终。他死后,没人记得把他和他的截肢放在一起埋葬。与他一起埋葬的,是关于“幻肢痛”的秘密。这里我要插一句,其实,别说17、18世纪了,直到今天这种现象还不能用现有的生理学知识来解释,科学家曾经认为这种疼痛来源于掌管四肢痛觉的神经纤维束:脊髓丘脑束,但手术切断这条神经纤维束,也并不能永久地消除这种幻痛。
关于人体的神圣,我们可以再讲一个小故事来印证这一点。这个故事是用三封信来呈现的。启蒙时代,奥地利帝国的第一位皇帝弗朗茨一世拥有一个皇家自然珍奇馆,其中一部分收藏是奇特的生物标本,比如有两个头的婴儿,长得像恶魔的蟾蜍,以及,一个黑人。这个被做成标本的黑人是弗朗茨一世的忠臣,来自非洲,是被启蒙之光照亮的卓越之人。他生前因自己的才能受人敬仰,死后却立即被皇帝掏空身体,以干草填充,做成了标本,被当成怪物观看。于是这位黑人的女儿,约瑟芬妮,坚持不懈地写信给皇帝,请求他把父亲的身体还给自己,希望父亲能早日入土为安。然而弗朗茨一世傲慢残忍,并不理睬约瑟芬妮的来信,于是这位女性的信件也由请求变成了要求和诅咒。君王的冷漠让约瑟芬妮充满愤怒,也让她获得了一种接近于现代政治学的清醒认识:她总结说,人们总是说,统治者对人的统治,是想要占有人们的灵魂,但她明白事实并非如此。统治者真正要占有的,就是人的身体。统治者决定人的身体的高低贵贱,决定谁的身体穿丝绸,谁的身体只能裹粗布,统治者建立国家,设定国界,要求人的身体留在界限分明的空间里,用签证和护照限制人体渴望漫游的天性。简言之,统治者通过占有人的身体,掌握了生死大权,这是人世间最高的权力。而约瑟芬妮,她坚信,父亲的身体和任何人的身体一样,都是神的一部分,是神圣的,她决定誓死坚持自己的要求,与这位残忍的暴君斗争到底。
身体是神圣的这个观念,蕴藏的其实是这样一个主张: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神的一部分,那么,人和人都是平等的;既然身体是神圣的,人与人是平等的,那么,就不应该有什么等级,统治者就不应该拥有占有人们的身体的权力。如果说费尔海恩是用自己一生的探索发现了身体的神秘,论证了身体的神圣性,那么,约瑟芬妮就是用自己的实践伸张着自己关于“身体神圣”的信念。而这种信念,其实就是关于平等与自由的信念。在《云游》这本书中,充满着大量来自少数派的视角:女性的,少数族裔的,黑人的,边缘人的,生态主义的,神秘主义的。总之,是反传统的,去中心化的。作家把这碎片并置在一起,取消了二元对立的观念,取消了等级、秩序和界限,这种写作方式,表达的就是她关于平等的信念。
第二个主题:身体的移动是神圣的。我们还是从两个小故事来进入这一点。
先来看第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被分成两半讲述,分别位于整本书临近开头和结尾的部分。主人公叫库尼茨基,来自波兰,跟妻子和不到三岁的儿子一起到克罗地亚一个海岛旅行,这一天,他与妻儿走散了。海岛并不大,警方尽了全力搜索,动用了各种交通工具,却也没能找到他的妻儿,岛上居民也都说没有见到他们。库尼茨基非常绝望,因为失踪的妻子没有带手机,钱,信用卡,没有带任何可以帮助他们活下来的东西。他翻检着妻子留下的物品,发现了一张博物馆的门票,门票的反面写了个外语单词Kairos,他觉得也许这是唯一的线索。关于这个词,我们后面还会讲到。
后来,库尼茨基的妻儿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他们回到了波兰的家中。妻子和儿子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但妻子的失踪之谜却成了库尼茨基心头的一根刺。在那个海岛上,他的妻子凭空消失了49个小时,而妻子却无法给他一个说得通的解释。他反复要求妻子解释这49个小时,但妻子的所有说法在库尼茨基看来充满漏洞,完全不能信服。事实上,库尼茨基唯一能做的,其实就是把那场失踪当作神秘事件接受下来。但他的思维决定了,他像绝大多数人那样,无法接受一个事件居然是没有原因,无法解释的。
库尼茨基的精神崩溃了。他因妻子换了口红色号而疑神疑鬼,还跟踪自己的妻子,直到被妻子发现,面对妻子的目光,他狼狈不堪。那天,库尼茨基回家,发现妻子儿子已经离他而去。他于是收拾行李,一路向南,独自踏上了重返克罗地亚那座海岛的旅程。只有继续探索“真相”,才能慰藉他痛苦的心灵。
与库尼茨基这个痛苦的丈夫的故事呼应的,还有一个关于失踪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痛苦的妻子,她本人也是一个失踪者。这个故事出现在这本书的中间位置,标题就叫“云游”。主人公是生活在乌克兰的一个女性,名叫安努斯卡。安努斯卡原本有个不错的前途,她考上了莫斯科一所不错的大学,但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大学没毕业就跟一个男人结婚了,生下了一个孩子,很不幸,这个孩子天生患有不治之症,每一天都痛苦不堪。安努斯卡从此放弃了一切,照料自己的家庭。除了维持基本生活的钱以外,丈夫没有给安努斯卡任何支持和安慰。他是个自我封闭的男人,经常几年不回家,回家就只会看电视。婆婆一周才来帮忙一次。儿子的疾病让安努斯卡失去了几乎全部人生,她精神上非常痛苦,这种没道理可讲的从天而降的苦难让她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她会在每周仅有的休息日去大教堂祈祷,乞求上帝的拯救,并痛哭一场。可是这一天,不知为什么,安努斯卡在教堂跪拜祈祷时突然看到,上帝的另一张脸孔出现在她面前,那不是一张救世主的脸,而是一张阴郁的,溺水者的脸。一个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上帝是软弱的,上帝迷失了,他徘徊在世界的垃圾堆里,根本不会拯救任何人。
安努斯卡惊慌失措地逃离了教堂,在太阳落山时来到了地铁站,开始了她毫无目的的漫游。她遇到了一个打扮得像吉卜赛人的流浪女,流浪女疯疯癫癫的,对着空气咒骂个不停。失魂落魄的安努斯卡跟着流浪女走走停停,晚上就睡在地下的锅炉房。就这样,安努斯卡跟着流浪女流浪了几天,成了一个离家出走的女人。在流浪的过程中,她感受到了人群,看到了人世间的苦难,获得了前所未有地看世界的方式,并第一次感到了自由和快乐。有一天,安努斯卡在大街上看到一群年轻人在骑马,她终于痛苦地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正是和这群年轻人一样的年纪。这时,她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在鞭打一匹马,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冲上去抱住那匹马大声哭喊:不要欺负它!不要欺负它!
作者用人类在身体内部探索的故事告诉我们,人体是神秘的,也是神圣的。科学和理性尚无法帮助我们完全认识我们自己,从科学理性出发,也许最终会走向神秘。在作者看来,二元对立的观念并不存在,绝对界限并不存在。正因如此,作者用一系列人类在外部世界中的探索和旅行的故事告诉我们,我们不应固守成规,不应被现代生活和消费主义困住,我们应当追随凯洛斯这个云游之神,游牧之神的步伐,躲避一切力量对我们身体与灵魂的控制。身体的移动是神圣的,自由的精神是神圣的。
《云游》是一部“星群小说”,由116个碎片组成,这些碎片取消了界限、等级和秩序,碎片之间是平等并置的关系,由读者自己得出结论。这种文学形式是由作者一系列反中心化、反传统的观念决定的。
她说出了《云游》这本书的主题。
她说,真正的上帝已经被流放了,反基督者,也就是恶魔统治着世界,但恶魔有一个弱点,他没有权力统治移动中的东西,因为我们身体的移动是神圣的,所以,只要动起来,离开原地,你就能逃脱恶魔的魔掌。恶魔统治的是一切静止的、冻结的、被动的、怠惰的事物。因此,人们应当离开自己的家园,抛弃自己所拥有的,成为游牧民族的一员。
故事中的流浪女说,这个世界上任何有稳固位置的东西,每个国家,每座教堂,每个人类政府,拥有固定形式的每一样东西都听令于这个恶魔。恶魔想要缔造一种固化的秩序,让人们相信时间是线性的,希望人们日复一日按部就班,每个个体都在庞大的机器中扮演一个没有灵魂的螺丝钉,给每件东西贴上标签,打上条形码,让人们生活在消费社会中,生活在永远循环的工作-消费-工作的怪圈中。流浪女说,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暴君都仇恨游牧民族,迫害吉卜赛人和犹太人,强迫那些自由的人定居下来——因为他们无法控制那些一直在移动的人们。
这就是《云游》这个书名的含义了。中译本书名是对这本书的英文版书名“Flights”(飞行)的意译。它的原文是波兰文Bieguni,出自18世纪东正教某个门派中流传的一个词,大意就是“移动的身体”,这些信徒相信,一直处于移动状态,才能避开恶魔的魔爪。移动的身体是神圣的,无法被控制的,这句话也可以换个说法:自由的精神是神圣的,无法被控制的。
就拿我们刚才讲的小故事来说吧。安努斯卡的生活是全然的痛苦,她无力改变,只能承受。然而,她其实也是自由的,她可以改变自己看世界的方式,她可以短暂地流浪,看遍人世间的苦难,接受上帝已死的事实,她可以在精神的自由中释放自己,获得力量,自我救赎。而绝望的库尼茨基呢,他无法改变妻子曾经失踪49小时的事实,但他可以改变自己看世界的方式,相信神秘的无法解释的事情的存在。或者,他也可以相信,妻子是像安努斯卡一样暂时地出走了,他可以选择接受这个事实,尊重妻子的秘密。
还记得库尼茨基在妻子失踪后翻出的那张博物馆门票背后的单词吗?Kairos。他后来翻遍词典去查阅那个词,但这个词在拉丁文、希腊文、波兰文中,都拥有过于复杂多元的含义。不过,作者在这本书的另一个小故事里,更清晰地给出了这个词的意思:凯洛斯,一个被遗忘的名不见经传的古希腊小神的名字。凯洛斯总是在日常与神圣的交叉点上显示自己的神力,他让人们从庸常的线性的循规蹈矩的日常生活中逃离出来,走向循环的时间、超越的视角,和神性的领悟。凯洛斯总是踮着脚尖,环游世界,无休无止。他乘风而行,头发垂在眼前,后脑勺却光秃秃的。这是为了让他在云游世界时,没有人可以从身后抓住他。
你看,被世人遗忘的云游之神凯洛斯,原来就是对抗统治当今世界的恶魔的神祇。
托卡尔丘克就是凯洛斯的追随者。她出生在波兰一个叫作下西里西亚的地区。那是一个多民族混居的地区,经历过重大的摧毁和重建过程,居住着大量迁徙而来的移民。对托卡尔丘克来说,经历过一系列历史磨难的波兰人,尤其是自己故乡的人们,都是为了躲避恶魔的控制而不断迁徙的游牧者,是小神凯洛斯的追随者。托卡尔丘克喜欢住在波兰乡下,过着半人半仙的田园生活,在任何层面上,她都是一个超然的叛逆者。为了写作,她经常四处游走,像游牧民一样迁徙不已。她酷爱旅行,足迹踏遍全球。在接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电话时,她也正在自驾旅行。在这本书中,她用大量笔墨书写了当代生活中的旅行,书中人物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云游四方,她记录了人类包罗万象的迁徙运动,也赋予这本书的写作以俯瞰的,迅速转换移动的视角,就好像书中的人物都在用不断的出行躲避恶魔的魔爪一般。其实,恶魔的魔爪并非指厄运,它指向的是线性的时间,和消费社会中趋向固化的人类命运。现代生活把每个人囚禁在循环往复的迷宫中,而追随凯洛斯的步伐,或许就是唯一走出迷宫,得到自由和救赎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