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女地》:那些正在荒野忙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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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花园的主要象征包含着一连串表示土地肥沃,农作物的栽培和增长以及带来无穷乐趣的田间劳动的隐喻。所有这些隐喻都围绕着一个崇高的人物——备有神圣的犁铧这种最重要的农具的理想化的边疆农民。 ——《第十一章 世界花园及美国平均地权论》
当锋利的犁铧插入肥沃的土地,当肥沃的土地盛产农作物,当农作物成为西部土地的果实,这个杰斐逊曾经构筑的农业理想政治是不是就变成了一个“世界花园”?是不是象征着帝国民主发展的一种现实?美国西部,作为“处女地”的存在,在犁铧这种农具作用下,农民变成“崇高人物”,这完全摆脱了重农主义理论,它在艾辛格的“地产的完全保有观念”中成为文明的巨大象征:农业成为真正财富的唯一来源,每个人对土地有天生的权利,“耕者有其田”使农民独立自主,从而获得社会地位和尊严,他们在劳动中不断与大自然接触使得品格高尚、生活幸福……
从“远西”的想象式构筑,到“西进”的实践性开拓,当广阔的西部成为美国的内陆,当蛮荒的世界变成腹地里的花园,它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十八世纪之后的构想,这个已具雏形的农业社会已经成为十九世纪美国社会的象征——显示美国生活光明前途的一种集体的表现与诗意的概念。但是,亨利·纳什·史密斯在描述这块被开垦的处女地时,定义犁铧用了“神圣”这样修饰词,在某种程度上他对于这个隐喻所具有的理想化色彩是带有讥讽态度的:神圣的犁铧改变了西部边疆农民的耕作方式,但,神圣的也是锋利的,当犁铧插入肥沃的土地的那一刻,其实宣告着一种原始的诗意的解构——它甚至就在让让自耕农成为美利坚共和政体基石时,品格高尚,生活幸福已经成为了一种乌托邦。
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当新的经济力量和技术力量像犁铧一样插入西部肥沃的土地,“这个花园不再是一个花园了。”艾辛格“地产的完全保有观念”在杰斐逊那里变成了重农主义的农业理想政治,这个理想在美国历史中不断得以实践化:在美国独立战争30年时间里,阿利根尼山脉以西的区域迅速发展成新拓居地;在19世纪最初的25年间,美国的种植园制度扩展到南方腹地——两种平均地权运动并存,自耕农形成逐渐成为成熟地权理论的中心;随着美国爆发南北战争,在北方和南方不同利益的角逐中,西部扮演了一个特殊的角色;随着对西部能量的新运算法实施,西部农民已经不再满足于原始的自给自足模式,在新技术的推广和运用中,在铁路的不断拓展中,农业走向了商业化,资本积累达到了空前规模;作为共和党纲领的《宅地法》的实施,19世纪的美国在宅地制度中开始自由土地帝国;南北战争的结束,宅地制度的实施,甚至美国大沙漠神话的战胜,西部农业乌托邦的梦想似乎已经实现了。但是,史密斯却认为,当一个截然不同的农业西部出现在大众面前,它只不过是一个“成为内圣的甚至是自我陶醉的象征”,因为花园神话已经变成了美国大陆帝国神话,随着这个神话的进一步发展,一方面是农民在肥沃土地上耕种的生动画面在经济灾难面前,彻底变得灰暗,自给自足完全没有能力抵抗禁忌冲击,从而使得西部神话完全变成了以坚信西部大自然的慷慨为基础的一种乌托邦,“花园神话因经济灾难而破灭标志着美国思想史中边疆时期的真正终结。”但史密斯或者是有意避开了另一种在思想上的破产:因为另一方面,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成为西部发展的目标,《宅地法》实际上变成了资本运作的砝码,大批土地拨给了铁路公司,甚至投机商开始私人购买政府土地——正是在土地投机者和铁路垄断者那里,这个世界花园的农业乌托邦彻底夭折,机器、公司财政的各种策略以及大企业左右国会的权力,成为主宰美国的巨大社会势力。
神圣犁铧所建构的隐喻是耕者有其田的农业理想,锋利犁铧所形成的神话则是美国工业化和城市化对西部的吞噬,而犁铧的这两种隐喻归属于两种理论:自然论和文明论。1893年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在芝加哥美国历史学会议上宣读了他的论文《论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意义》,这篇19世纪关于西部最有影响的论文提出了“边疆学说”,它改写了美国历史研究,影响波及到了经济学、社会学、文学评论甚至政治领域。在这篇文章中,特纳提出的一个中心论点就是:“存在着一片自由土地,美国人的西进拓居以及这片土地的不断缩小,这就是美国的发展过程。”这个中心论点其实可以归结为更简单的一种阐述,美国边疆就是“野蛮与文明的会和点”。但是史密斯考察特纳的学说,所提出最有质疑声音的一点是:美国的边疆扩展到底是文明对野蛮的不断征服?还是在文化原始主义的逐渐消失?
特纳认为美国社会的重要地区是西部,而不是蓄奴的南方或反对奴隶制的北方,西部的意义就在于他对西部自由土地的诗意描述:“在边疆一带每当文明与荒野发生接触,自由土地总是不断向人类及其社会施加再生、更新、恢复活力的影响。”显然,史密斯认为这个观点过于乐观了,当文明以带着征服的方式使得西部社会从低级向高级发展,看起来是对于蛮荒历史的改变,甚至将民主和自由土地联系在一起,但是自由精神在土地上的逐渐消失才有了所谓的文明,也就是说,民主在本质上是为了消除文化原始主义色彩,甚至说,民主在某种程度上是反自然论的,这种观点的一个可怕之处是:“它不仅将社会落后、道德沦亡及文化低下的标签强加于西部人,而且妨碍人们认识到这样的事实,使美国人在大陆上不断拓居给美国历史增添了新的篇章。”
自然论和文明论的矛盾是特纳边疆学说所没有解决的一个对立,但是这两种观点是不是必然要分出孰对孰错?史密斯其实也陷入了某种疑惑,所以当他将目光瞄准“美国西部”这个巨大的隐喻体,他对之进行的解读用了两个词:象征和神话,它们超越了简单的历史形象,是一种“集体的意愿”的表达,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同语反复:“‘神话’和‘象征’这两个词我是用来表示较大或较小单位的同一类事物,即指一种将概念与情感熔化为形象的理智结构。”这种只是量级上的细微差别,根本无需将两者并列在对西部的解读中,它的模糊性实际上传递出史密斯对这一种“集体意愿”的规避目的,它们是“集体的表现而不是个别心灵的产物”,就是将历史放置在一种整体化的范围里,在“无量数和无限变化的经验事实起粘合”中大致描绘出“边疆历史”,而不试图回答对特纳那种矛盾说法的清晰意见:“本书想探索西部地区和边疆之外的渺无人烟的大陆对美国人意识的影响并追踪这一影响在文学和社会思潮方面的主要后果直至特纳对这一问题如何系统地阐述。”
实际上这两种观点在美国西部历史中的确呈现出一种“粘合状态”,这种“粘合状态”或许可以在被林肯任命为科罗拉多州的第一任州长的威廉·吉尔平的一句诗里得到体现,“我辨认出……一种新的力量,/那些正在荒野忙碌的人们。”这是吉尔平写于1860年的《中央黄金地区》的一句,无论是从题目还是“一种新的力量”,都表达了吉尔平这个19世纪下半叶最具有雄心的远西问题研究者具有的乐观主义,但是他诗歌也隐约传递出某种矛盾,那就是“正在荒野忙碌的人们”,当西部在1860年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它构成了自然论的基础背景,但是在上面有“忙碌的人们”,他们是西部新的力量,他们建设着“中央黄金地区”,那么这些人们就是文明论的实践者——“正在荒野忙碌”成为19世纪西部神话的最生动场景。
“美国人是什么样的一种人民?”在“序幕”中,史密斯提出了这样一个宏大的问题,它似乎茫然无边,却又可以各抒己见,其实,史密斯一开始提出这个问题,就在于从美国人来认识美国——对于一个刚刚从大不列颠手中独立的国家,美国本身就是一种未成形的状态,而美国人以及作为荒野上的西部都是陌生的,甚至对于英国殖民者来说,阿巴拉契亚山以外的西部地区的形象是非常模糊的。西部就是一个在诗歌中的“荒野”,无疑对于这一荒野的认识就是文明进程的开始,而这个文明又必然夹杂着对于自然的征服:富兰克林喊出了:“贸易和航运能获得多大的增加!船和海员能达到什么样的一个数字啊!”惠特曼则在诗中写道:“巨大的幸福走向新的领土,……和平与虔诚充满全世界。”
一种是重商主义的征服之路,一种是诗意时代的大同幻想,他们在十八世纪的结合中就具有了某种乌托邦色彩,因为他们指向西部的时候,同时指向比西部更远的目标:太平洋彼岸的东方。杰斐逊作为美国向太平洋进军的“理智之父”,他的计划显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也是对于新国家的一种憧憬,俄勒冈小道的陆上路线的发现、美国移民第一次大迁徙入威拉梅特谷地、1846年条约确定的农业边界线、刘易斯和克拉克在1804年到达太平洋岸边,都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这条“通向印度之路”就是美国的所理解太平洋西北岸与亚洲的关系,而具有摩西角色的杰西·本顿更是将西进描绘成“天体的进程,人类的进程,科学、文明的进程,随之而来的是国家的威力”,作为自由和民族伟大的象征,他们把西部看成是具有连接东方并最终让美国从欧洲依赖中解放出来的巨大意义。但是当1846年正式获得俄勒冈和1848年获得加利福尼亚,这种扩张主义似乎达到了海洋的边界,“通向印度之路”在不可行的现实里真正变成了梦想,而美国政府所要关心的似乎是另一个问题:“如何发展国家领土中新增加的广大领域的联邦政府政策。”
1845年惠特尼向国会提出申请,要求赠与巨大土地,以作修建从密西根湖到达太平洋的铁路的资金——这似乎可以看成是特纳文明论的一个起点,尽管提出申请的惠特尼作为一个商人,还是将意义描绘成和亚洲贸易的连接,并把社会价值和成就的主要源泉看成是商业,但史密斯也认识到,美国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构建“世界花园”的欲望,“这一主题注定要深植于美国人有关西部的思想的主流之中。”吉尔平无疑是这一思想的实践者,和他诗中所描绘的一样,他就是要成为那个“忙碌”的人——从率领远征军对波尼族人和科曼奇族人作战,到被林肯任命为科罗拉多州第一任州长,从最具有雄心的远西问题研究者到推行“发展路线”的实践者,吉尔平认为美国人民的命运就是征服大陆,“冲过这片广阔的土地直达太平洋——以激励它的千百万人民,使他们振作起来……”他甚至以一种神秘主义构建他的帝国梦想:沿着等温线黄道区,有着决定世界历史的一个又一个帝国相继兴起——从中国、印度到波斯、希腊、罗马、西班牙和英国,“先驱者大军越过密西西比河地区的进军正在开创一个最伟大的帝国,北美共和帝国。”
比起吉尔平雄心勃勃的帝国计划,沃尔特·惠特曼的信念还是一种更具理想色彩的大同思想,他认为初建的美国需要一种国家文学,而这种国家文学需要和北美洲相适应——脱离欧洲传统,建立新的秩序,“这一国家倾向内陆,朝着大海,我也会这样。”于是他在诗中这样写道:
人们将要变成兄弟姊妹, 各民族、邻居互相通婚,彼此相往, 海洋可以越过,遥远成为邻近, 所有国家紧密接连在一起。
惠特曼尽管想要构建的是一种独立的美国文学,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一种“自然论”,不带着征服的眼光和世界相连并融入其中。这样一种自然论在梭罗的身上得到了最纯粹的体现,这个住在“瓦尔登湖”畔的隐居者他所反对的就是征服者的文明论,“我离开城市越来越远,越来越向荒原退隐。”在他看来,东部和西部,文明和蛮荒构成了对立的矛盾,而他做出的选择是后者,这是一种人文意义的选择,比起惠特曼的乐观和激情,梭罗更触及了文明社会的天然弊端,几乎是西部荒原不像以前那样仁慈,即使西部依然是死气沉沉的原始状态,梭罗还是断言没有人迹的荒原是“至高无上地美好”。
荒野西部在梭罗那里是一种纯粹的自然,但是在丹尼尔·布恩的世界里,西部荒原却成为他的一个“帝国”,作为肯塔基的创建者,他在1775年带领第一批移民者到达布恩自治镇之后,将矛头又对准了印第安人,也就是说,在独立革命的多事之秋,他所要保卫的帝国不是远离文明世界的自然,而是用文明建立的独立王国——史密斯的疑问是:他是帝国的缔造者还是原始主义的哲学家?“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布恩——是文明与文雅的旗手还是在移民来临之前便逃往荒原的自然之子?”来自于文明世界,却是那一个世界的亡命者,他所作的事便是拒绝对荒原的侵犯。这是具有典型代表的“原始主义”,它所衍化的一个结果是:无政府主义的产生。这一思想在库珀努力25年创作的小说中得到了体现,那就是他笔下的“莱瑟斯托金”:他曾是仆人,是个文盲,出身低微,但是在西部却成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他们是西部的荒野猎人,但却不是真正的原始主义者,他们甚至从印第安人手里营救受难的女主角。一方面,莱瑟斯托金的象征是明确的,文明是邪恶的,未开发的自然是力量,真理,和道德的源泉。但是另一方面,当荒野猎人在无政府主义者中建造自己的帝国,他们和丹尼尔·布恩一样,便成为了西部的英雄主义的代表:他们是库珀笔下的“莱瑟斯托金”,是戴维·H·科纳笔下的山里人是基特·卡森,是出版商伊拉斯塔斯·比德尔“一角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最有名的当然是普伦蒂斯·英格拉哈姆200本系列故事的主人公“公牛比尔”,他最后成演变为20世纪流行的西部牛仔形象。
无政府主义这、自我帝国的英雄,他们即使文明社会的被野蛮人,也是原始社会的文明人,正是这个奇怪的群体——不管是现实意义还是虚构意义,都让他们成为“正在荒野忙碌的人们”,也让西部成为自然论和文明论交错的地域。而随着“世界花园”这一美国整体帝国梦想的构筑,这两种思想的矛盾和冲突便日益白日化,一个问题是:自耕农是不是真的可以在世界花园里成为真正的主人?或者说他们是不是就是吉尔平所畅想的“正在荒野忙碌的人们”,史密斯倾向于这一群体具有的象征意义能够为特纳的边疆学说找到更民主的未来,他认为,西部自耕农意味着爱国主义,也包含着深远的社会理论,“这一象征的形成及其演绎过程值得引起关注,因为每当我们谈及美国民主思想的发展时,它就是最具体的例证之一。”如果技术革命不是将自给自足的农业过多商业化,如果宅地制度不被土地投机者所利用,如果城市化和工业化进步的后果只是为了消除经济灾害,甚至平均地权论能够建立更完善的“安全阀”体制,是不是“世界花园”不知成为一个乌托邦——实际上,对于自耕农和西部命运的关照,史密斯区分了所谓的文明与野蛮,他认为一种是“未开发的西部”,另一种则是“有人定居的或农业的西部”——当后者以一种“社会契约”的方式存在,是不是即使一种文明论的产物,也是保持了自然论的特点?
这当然是一种简单的二分法,史密斯也认为,库珀在莱瑟斯托金之后所创造的伊什梅尔·布什形象,超越了无政府主义者这一身份,在“社会契约”中成为和文明人士接触的人,但是即使在上流社会的文明结构中找到了一席之地,史密斯也认为布什所代表的也仅仅是该结构的最低层,“与达到高尚的水平还相去甚远”,但是,“库珀对布什个性价值的认识为文学寻求一种更适当的形式来处理农业边疆指明了方向。”而这个方向或许也是美国“花园神话”新的可能,也是特纳“边疆学说”新的视角。不管是神圣的犁铧,还是锋利的犁铧,不管是通向印度之路的大同理想,还是铁路打通太平洋之路的实践,不管是无政府主义的英雄,还是重回文明世界的“契约人”,在作为象征和神话的美国“处女地”里,史密斯也一直是一个“正在荒野忙碌”的人:“如果要成功地以文学形式表现西部或充分理解西部的社会发展过程,我们就需要有一套新的思想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