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阳花日记：黑暗的东西，只是明亮事物的影子
在日本的一众作家里，早年我并不喜欢渡边淳一，主要是因为他小说中的男主角，总是暴露出严重的直男癌思维，这部小说中的男主角也一样，动不动就把“女人天经地义就该守护家庭”之类的话挂在嘴上，让人看得想翻白眼，不过现在想想，那也算是对角色塑造的某种成功吧，把男权思想的双标和猥琐表达的淋漓尽致。
我一直认为，这大概也是作者本人的世界观，所以连带着作者都不喜欢，但这种看法几年前有了一点改观，我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渡边淳一的访谈，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想要写的是爱的变化，就算你不喜欢，觉得厌恶，变化也是一种真实存在，你不能否认它，只能去了解和面对它。”才觉得，嗯，也许真的是我对他误解了吧。
另一个原因，因为我是一个经典小说的追随者，热爱古典名著，偏爱大师们的扎实和稳定，拳拳到肉的残酷，与之相比渡边淳一就显得笔法太过流水，在很多我看来本可以深入挖掘的地方就轻飘飘的放过了，达不到我心中文学性的那根金线的标准。
不过现在重读，又觉得他的价值也许恰在没有多高的文学性，反而成就了一种资料般的真实，读这本小说的过程，很像在听一个女人倾诉自己的故事，她发现丈夫和单位的小姑娘好上了，她不知道能和谁商量，只能把这一切都说给不相识的陌生人听，整个过程详细真实，我们就这样一直听下去，陪她经历了整件事，看着她从怀疑到确定，从疯狂到平静的整个心理过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本小说写出了现代社会很多人共同的遭遇，有普遍的社会学的价值，也正是因为作者本身没有在其中注入太多深刻的视角，反而给我们读者预留下了充足的解读和带入的空间。
婚姻与情欲的矛盾，责任与自由的张力，这种困境之普遍，其实也并不是现代人才有的事，它是一个常问常新，永远困惑着人们，又永远得不到解答的问题，而日本人也总会对这个主题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注。
日本文学的情色传统，从《源氏物语》《好色一代女》这些经典中就早已开始彰显，相对于中国人在儒家传统的“修身治国平天下”中寻求出路，日本文化则一向更推崇美，把美尤其是情爱中的美，视为一种对现实的反抗和拯救。日本人在社会规则层面坚持着理性，但在内心深处却向往着感性的世界，不断的在艺术上，更隐私的生活中开拓着一个远离理性甚至是批判理性的华丽至极的审美世界，而情爱就构成这世界中最核心的部分。但他们也知道这个世界是柔弱的，易碎的，注定毁灭的，因此就有了深深的物哀，也就构成了日本文化的核心气质。
渡边淳一的小说，很明显的继承了日本文化中的情色传统，尤其是他的代表作《失乐园》，他把这种无限推崇情爱和审美的传统带入到现代环境中，让这种对抗在现代社会中呈现出新的挣扎，更贴合现代人的处境。
日本可以说是亚洲拥抱西方文化最早也最为彻底的国家，这个岛国先天的地理条件，他们在大陆边缘性的地位，决定了他们会更善于学习，而他们生活在朝生暮死的不安定感中，也让这种学习总是会焕发出青出于蓝的优势。日本的社会形态，在现代化的狂潮中飞速的改头换面，但相对来说，人心和文化的调整却不是朝夕就能改变的，日本人生活在新鲜而快速的城市中，生存和出人头地的压力都空前巨大，随之而来的迷茫却无处得到指引，当然首先还是会偏向于传统的方式，诉诸于情爱的拯救。
于是，在渡边淳一的小说里，就出现了无数这样的现代男女，他们把情爱的美当做信仰，试图以审美化的男女情爱作为守护灵魂与自由的救赎之道，造出一条超越灰暗现实的捷径，一条直达天堂的彩虹之桥。无论是身为院长的丈夫，还是痛苦的妻子，都选择了同样的路。他们大概没有听过黑格尔的这句话:“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它让对象保持它的自由和无限，但它很难作为工具而起占有欲加以利用。”
当然，在寻求情爱拯救的同时，必然也会同时承受起道德和伦理的巨大压力，我们的第一反应总是批判欲望，希望通过批判和惩罚来消灭欲望，千百年来对欲望的批判从未停止，却总是一再败在欲望的诱惑之下，我们总是盲目的试图抹黑欲望来战胜它，却从未了解欲望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这些黑暗的东西，只是明亮事物的影子，只要本体存在，影子就不会消失。
欲望之所以难以胜过，正在于它虽然导致伤害的结果，但它的本原和善的动机可能是一样的，都是对美好的向往。恶的来源是善，是对善的渴望，了解到这一点可能让人震惊，但也只有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才会抵达真正的理解，才知道如何与欲望共处，如何不会被盲目的力量吞没。生而为人，就会有各种渴望，有对美的渴望，有对自由的渴望，也有对安全的渴望，和对尊重的渴望，而这些渴望需要依托在某些外物之上才能更好的实现，比如爱人，比如物质，比如名望，人一生的过程，一生的种种努力与困惑，都是在试图在各种渴望之间做平衡，顾此失彼，或孤注一掷，都是结果，也是选择。
当然，也不乏那些最终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境界的人，他们就被叫做圣人。但几乎没有人天生就能做到，有些道理必须要自己经历了才能相信。我们都需要先经历过那些渴望，挣扎，求之不得，热火成灰的过程之后才能最终放手，而这个过程一次也不够，要一再的经历，一再的被点燃，再被冷却，直到身体里所有的燃料都耗尽，自然成为一个波澜不惊的人，但这样的境界，到底是真正的大智慧，还是真正的绝望呢？
也有的人，他们也许是过于强悍，灵魂中的原力过于旺盛，永远也不会熄灭，于是就永远像火炉上滋滋作响的一滴蜜糖，炙烤着翻滚着，直到生命的尽头。
苏格拉底坚定的认为，人若知善就一定可以行善。人之所以不能行善，就因为我们并不真正觉得那是善，表面上看起来的恶，一定隐藏着我们无法割舍的好处，所以我们才会对恶如此执着，如此难以摆脱。所以最终，人不是知善而不能行，而是顽固的认为就算所有人都说那是恶，但对我来说，那就是善。所以，摆脱恶的第一步，是你真正找到了更好的善来代替它。
除了情爱与美，性也是不可回避的部分。我总觉得人们对性的看法有些过于粗暴，只是理解为身体本能，但性不会那么简单。弗洛伊德在《性欲三论》中曾指出：“性欲既指身体的快感，也包括情感、爱以及所有可称为柔情的东西。”渡边淳一小说中不伦之恋的主角常常是中年人，也许只有人近中年以后，才能体会到这一点，无论男女，似乎对性的渴望都开始增加，有些人甚至是前所未有的疯狂。通常都会认为这是身体被开发了什么的，以为这就是生理需要，其实主要还是心理需要。
是因为到了一个岁数之后，人会开始更强烈感受到生活的苍白和孤独，感受到虚伪与无奈，痛苦于那些无形的，却把自己死死束缚在其中的网罗。 因此，会开始去寻求一个出路，渴望与别人能有真诚热烈的关系，而性就是最粗暴直接的方式。潜意识里，我们以为，只要有过性的赤裸相对，我们就能更了解别人，也更被人了解，我们会在这个亲密的仪式里，把内心最深刻的秘密给予对方。
性其实是一种叛逆，一种越狱，宣示我不曾被任何规则所束缚，我没有老，我不服输。 然而，人若看不透这样的心情，以为只是生理冲动，一再沉迷于情欲本身，就会不停感受到虚空。因为没有情感支撑的性，就只是一个华丽而虚假的承诺，在貌似亲密的行为以后，会发现其实我们仍然不能相互理解，相互安慰，相互信任，我们仍然彼此冷漠，算计，防备，甚至还不如陌生人，那就只会让人经历更深的无奈和挫败感，最后甚至导向绝望，成为再也不敢动真情，也不指望得到真情的空心人。
在《失乐园》中，作者借男主角久木表达了自己对性的看法:“没有比性更无阶级差别、更民主的了。或许也只有在性的世界里，无所谓进步与退步，现代人并不因为科技发达就更高明，古人也未必就差劲。大家都必须凭各自的体验及实际感觉慢慢学习，尝试自以为尚佳的技巧，结果也许美妙也许失望。性的经验是科学文明无从介入的，是只有活生生的男女裸体结合后才能知晓的，并且仅限于一代人的智慧与文化。”
虽然性是没有人可以回避的事，但大概无论到何时，性都永远是一种禁忌，因为它总是带来一种激情和审美维度上的张扬，却遮蔽了伦理和道德的需求，性是真实的人性，道德也同样是真实的人性，贬低任何一方都是对人性的扭曲。有人说时代进步，婚姻会逐渐消亡，但我却不认为会这样，因为无论是婚姻还是性，都是我们内在渴望的外在表现，这不仅仅是新时代和旧时代的斗争，新文化和旧文化的斗争，归根结底它是我们灵魂中的一个部分与另一个部分的斗争，所以它将始终矛盾着，拉扯着，平衡着，永不停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