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and.历史，抒情.or.记叙；泽被千秋.and.遗臭万年——读夏坚勇《大运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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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这次玩点跨界、耍点花活，稍微抒发一下理工男的情怀。题目中的英文字母是所谓的“逻辑运算符”。直观地看，“.and.”是“与运算”，有并存、合并之义，“.or.”是“或运算”，有取舍、选择之义。列了三个逻辑运算式，我想说的其实是最后一个，前两个只是为了让你加深对逻辑运算符的理解。

（一）

夏先生这本《大运河传》，按我国史书的体例，可能用“志”会比较合适。说是“传”，它也并不是详细地介绍大运河的来龙去脉及前世今生，而是一部散文集——把作者上世纪最后一年行走大运河沿线的所见所感以散文形式进行记录，集结成书。全书由南至北，将大运河分成四段讲述，相应形成四章。有趣的是，每章又分“空间篇”和“时间篇”，就我的理解，空间篇主要讲述这一段运河地理方面的内容，而时间篇相应就是讲述历史方面内容。所以，标题中我用了“地理.and.历史”，二者相加，就是全书的内容。按理说，在写法上，讲述地理知识应该偏向于记叙，把东西讲明白就行了——这里不得不说的是，夏先生这部“地理书”少了最重要的要素，大运河的地图，让人并不是很明白——而聊历史则可以多些抒情，“忆往昔，看今朝”，发发感慨，甚至再畅想一下未来。但是，在这一点上，夏先生好像是反其道而行之了。在“空间篇”中有大段诗意描述，其用文字描绘的运河景致，读来恰如“乱花渐欲迷人眼”，又似“暖风熏得游人醉”，让人有点晕，不太得要领；而在“时间篇”中讲述历史时，又多了许多理性的记述和分析。如果我们把“抒情”和“记叙”作为天平的两端——很难兼得又很难平衡，需要取舍——显然夏先生是往“抒情”一边倾注了更多的语汇，甚至让人有种语言上“过度包装”的感觉。没错，就像演奏小提琴时的“炫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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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谈到（京杭）大运河，就我有限的历史知识，我首先想到的是历史上的这么几位帝王：一是吴王夫差，出于征战目的，他最早开挖了作为大运河一段的邗沟（在他之前，吴王阖闾也开挖过一些运河）；二是大名鼎鼎的隋炀帝，据说是出于巡幸、游乐目的，他开挖了作为大运河主体的通济渠、永济渠和江南河等河段；三是乾隆帝，他让后人津津乐道的六下江南，走的主要也是大运河，但是相对于前面几位“建设者”而言，他实际上更多的是大运河的“消费者”——进一步讲，他更是大清康雍乾盛世的“消费者”。看了书才知道，其实忽必烈和康熙两位雄主，他们对大运河的建设也是有巨大贡献的。

歌功颂德的话就不多说了，我最想表达的，其实是想替隋炀帝杨广“鸣冤”。在我搜尽头脑中的记忆，试图为隋炀帝整些“辩护词”、凑篇“伸冤稿”的时候，随着阅读的进行，发现这份工作夏先生其实在二十年前已经完成了：

——但每天看着别人受用自己开凿的运河却又一点不领情，反而口口声声地诅咒他的暴政和荒淫，他能安息吗？“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从长远看人类行为的动机，归根结底总是逐渐显露在他们的后果之中的。杨广的奢侈和妄为是前无古人的，但他的胆略和才情也不应被忽视。同历史上的其他帝王相比，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一座像样的陵墓，却为我们民族留下了一条受用不尽的运河。（第141页）

——只有当年杨广主持开凿的大运河仍然丰韵鲜活，成了中华大地上千秋万代的风景。不管以后的帝王们如何改朝换代，也不管各派政治力量如何争锋论战，但无法改换亦无须争论的是，他们的文治武功都离不开大运河的滋润，甚至在他们辩论得口干舌燥时，捧起一杯清茗，那大抵也是来自大运河的水。（第143页）【后世的“吃水人”，真的把“挖井人”的功业给忘却了！】

在隋炀帝开挖大运河这件事上，“遗臭万年”和“泽被千秋”这两相抵牾、看似矛盾的评价并存了——这也是我在标题中使用“与运算”.and.的原因，按理说它们之间应该是进行“或运算”.or.的。

“遗臭万年”或者“泽被千秋”，对于这一两难选择，也许就如书中一样直接引用晚唐文学家皮日休的《汴河怀古》将是最好的解答：

尽道隋亡为此河，

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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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大运河对于中国的“功用”，相较于长城不遑多让，而且在“实用性”上，远胜后者。对于大运河，夏先生也是不吝辞藻，深情讴歌的。他以“母仪天下”来赞美大运河，读来让人颇为动容：

——大运河的性格不是这样，虽然它的某些段落可能像少女或贵妇，但总体上决不是。它坦荡纯朴，端庄平和，虽有家室之累而终日操劳，却并不狭隘琐碎，也不见半老徐娘的晦黯。它当然不可能花枝招展，只是在偶尔有兴致时才稍稍梳理，浅浅作妆，这时候人们便发现原先的蓬头垢面和荆衩布裙竟这般亮丽照人，其间流动着一种可以称之为“风韵”的东西。那是一种经历了生活磨练的、劳动妇女的康成熟之美；是身段、容貌、情态和气质的总和，当然也包括它的含蓄和宽厚。它从来不会讥笑少女的浅薄，也不会羡墓贵妇的光环。什么要讥笑和羡慕别人呢？因为自己不够花容月貌或者没有一劳永逸的门第遗产吗？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想它作甚？因为自己付出了太多而获取太少吗？可那是自己义无反顾的责任。责任是一种多么崇高的拥有，富于责任感的女人，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才永远不会衰老。自己在劳作中幸福和美丽，并且让一个民族也在世世代代的操劳奔波中强健，这不是很好吗？它热情地接纳小溪的涓涓细流，博釆众水蔚成洋洋大观；它也慷慨地接济侯门贵妇们强颜欢笑的画舫——它不羡慕它们，但尊重它们——用自己的生命之水，为它们抚平眉际的忧伤。这就是它——母仪天下的大运河——被人们熟视无睹却又须臾不可离开的大运河。【长城御敌如主外的男人，而大运河操持如主内的女人】（第262页）

——为你唱一首古朴而深情的颂歌吗？用青铜编钟和大运河边的芦笛伴奏，讲述一条河和一个民族的历史，那当然是应该的。作为农耕中国的生命线，漕运对中华民族大一统格局的形成和巩固居功至伟。秦时明月汉时关，疆域辽阔的秦汉大帝国是以邗沟和鸿沟的开通为前奏的。而人们至今仍然津津乐道的盛唐气象，其源头应该上溯到隋代大运河的千里清波。元代最终形成的京杭大运河，则又无疑为明清两代的文治武功奠定了基础。长河千古，沧桑无语，从中我们却可以发现，专制社会有时确实可以办成一些大事，虽然那往往要以滔滔血海和累累白骨作为代价，但对于历史而言，那是值得的，因为我们赢得的是一个让整个世界都为之嫉妒的大中华。（第280页）

——大运河最直接的功用在于漕运，就像牛的功用在于耕田拉车，骆驼的功用在于穿越沙漠一样，对于中华民族的历史来说，大运河就是忍辱负重的骆驼和牛。千百年来，人们对它的役使几乎到了贪得无厌的程度。历代的统治者无不把漕运作为立国之本，无论是雄才大略的明君还是抱残守旧的庸主，他们注视运河的目光都一样的殷切。漕运！漕运！（第279页）

说到大运河的漕运，不得不提到黄仁宇先生的《明代的漕运》一书。在黄仁宇先生眼中，这条大运河不单单是一条提供交通功用的人工水道这么简单。在他眼中，大运河由形而下的“器”上升为形而上的“道”，上升到了实施统治或者说意识形态的高度。简而言之，“连通也是为了封闭”，闭关自锁，这既是目的，也是后果。大运河，深化了中华帝国内部自给自足的格局，随之也就放弃了对外部广阔海洋以及外部世界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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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谈点书本之外的。除了这本《大运河传》，还看了夏坚勇先生的《绍兴十二年》、《庆历四年秋》、《唐朝的驿站》、《湮没的辉煌》等几本书，还是颇为夏先生的文笔和学识所折服的。特别是他的书中文史知识丰富，颇有料，读来让人获益良多。

在夏先生《湮没的辉煌》一书封底有易中天先生对该书的“推荐语”：“前两天重读了夏坚勇先生《湮没的辉煌》一书。我一直认为，夏先生的‘历史文化散文’，无论气度还是识见，都是在某先生的‘文化大散文’之上，然而影响和销量都不可同日而语。这不公平。”当时我觉得他这一段话，颇有“帮倒忙”的嫌疑，甚至有点拉低夏先生作品“品味”的意味。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何必非得与人一争高下呢？

如果非要有所比较的话，我觉得，“某先生”的文化大散文学者气息较浓，不管古今、中外，眼界开阔，其气势如穿着西装在讲台上作演说。但这位先生总喜欢把自身嵌入其书中，读来让人感到有些不自然或不舒适；而夏先生这些如易中天先生所称的历史文化散文则作家气息浓厚——还有很深的纪实文学以及诗歌的味道——情感充沛、真挚，颇接地气，其景象如同一位老先生穿着唐装在宗祠、祖屋里，向访客介绍其祖先曾经的艰辛与辉煌，语句间充满自豪与留念。但正如前面提到的，夏先生的文章辞藻过于华丽、繁冗，不妨拆掉这些略显过度的包装。

（202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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