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科幻作家的宗教观
「没有一个人类灵魂能够度过此生而不遭逢宇宙神秘。即使人类特有的好奇冲动未能引导我们体会到这一点,经验,尤其是痛苦的经验,也会迫使我们体验到这一点。」
——《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
年过八旬之后,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设法参透宇宙的奥秘,为人类宗教和宇宙起源寻求一个答案。他成长于基督教传统之中,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和两次婚姻,心爱的儿子自杀,这些痛苦的经验,前所未有地将老人推到探寻奥义的路上。他将自己的探寻道路以自己熟知的方式成文,于是有了《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因为他是历史学家,现在我们普遍将其当成一本历史学著作。
类似的经历发生在菲利普·迪克身上,他将自己对人类宗教和宇宙起源的探寻道路以自己熟知的方式成文,于是有了《瓦利斯:神圣秘密》,因为他是科幻作家,现在我们普遍将其视为一本科幻小说。
分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都对世上主要宗教以及宗教著作了如指掌,尤其是深受西方基督教传统影响,用各自擅长的方式进行一番推导,最后得出一些几乎相同的结论:
1. 他们相信宇宙中有终极实在,但祂超出了被限制在时间和空间中的普通人类经验的范围。
2. 鉴于世界的无序、非理性,鉴于邪恶、错误与悲惨的客观存在,他们并不相信有一个全能而又全善的创造者-神的概念存在。
3. 他们认为终极实在可能是一个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善努力克服并消灭恶,理性努力征服非理性。(古往今来诸宗教以及诸教派的使命不是为了互为竞争,而是互为补充,寻求善消灭恶、理性战胜非理性之途,对于这些宗教,我们能够爱它而不必认为它是唯一得救的工具。)
4. 终极实在是一奥秘,通达之路不止一条。(17世纪的思想家洛克在《论宗教宽容》之中就反对过“真理只有一个,到天国之路只有一条”,如果人们究竟是享受永生的幸福,还是蒙受无尽的苦难,要靠出生于某种信仰的疆域或者作出某种交换来决定,无疑十分荒唐和不合神意)。
在《瓦利斯:神圣秘密》中,菲利普·迪克明确有写肥特是他自己在濒死体验之后分裂出来的一重人格,小说里没有写明的是,经常和肥特进行宗教辩论的两个角色:基督教徒大卫和无神论者凯文,恐怕也是他自己。
凯文说,如果救世主存在,他一定要把自己惨遭撞死的猫拎去求一个解释。“凯文的猫”为什么重要?菲利普·迪克在书里解释:对凯文来说,这只猫的死代表了宇宙中的所有错误——不该有的苦楚和不该有的损失。
所以,“凯文的猫”其实也象征着阿诺德·汤因比早逝的儿子,象征着菲利普·迪克失败的婚姻,象征着我们每一个普通人生命中的痛苦体验。(啊,我们为爱而承受的痛苦实比为贪婪而承受的痛苦更为剧烈。)
书里对于救世主的称呼也并不确定,肥特随随便便地称其为粉红光束、瓦利斯、斑马,能指满天飞,还有——基督教的救世主基督、诺斯替教派的圣索菲亚、犹太教的以利亚、佛教的悉达多、古希腊的阿波罗、琐罗亚斯德教的阿胡拉马兹达。
但对于菲利普·迪克来说,最明确的一点:救世主不是上帝,不是创造了我们置身其间的非理性、无序充满苦痛和罪恶的世界的那一位。用阿诺德·汤因比《一个历史学家的宗教观》里的话来说:
「既然神就是绝对实在,祂的意识必然是万能的,祂的意志也必然是万能的。但是这样初看起来,万能的神必然是全恶、全善的始作俑者,也是一切错误和一切正确行为的履行者;这些结论与神的本质是善、人有自由意志的信仰不相一致。」
在人类知识有限的宇宙片段里,我们随处可见无来由的残暴和恶行、人类经常要犯错误,如果我们相信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原罪,每一个倒霉蛋都是罪有应得,想想凯文的猫,它做错了什么?
阿诺德·汤因比认为傲慢与偏见才是原罪的表现,“因为自我中心是人类本性固有的,我们多少都倾向于断定自己的宗教是唯一真实且正确的宗教;断定我们自己对终极实在的理解是唯一真实的理解;断定唯有我们得到了启示,其他人都是迷信;断定向我们启示的真理是全部的真理;因而断定我们自己是选民,是光的儿子,而其他人则是处在黑暗中的异教徒。”
虽然不相信无所不能的上帝,但菲利普·迪克相信救世主存在,坚信救世主是良善、是理性,同时,还是圣灵,是灵知,是智慧,是信息,是梵,是道。因此,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救世主——因为神圣秘密深藏于人类的DNA符码和集体无意识之中,凡是能够获悉真知的觉者,都有可能和悉达多、基督们一样,参透时间线性轴上过去现在未来的所有秘密,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永生者”,这也可以解释帕斯卡尔所说“人类历史不过是同一个永生之人不断学习的记录”,或者印度教哲学家直观的三个字“汝即梵”。
菲利普·迪克和阿诺德·汤因比都不相信全能又全善的人格神(上帝/造物主/圣父),但他们相信终极精神实在/圣灵/良善/智慧/梵/道/爱,而且菲利普·迪克相信每一个人——你,我,每一个人,都能成为觉者/救世主。
基督教和大乘佛教都主张救世主的存在是通过具体行动显示出对人类的热爱,而这一行动是以“要成为自我就必定承受痛苦(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或者发心不入涅槃以帮助受苦受难的众生)”为代价。《瓦利斯》末尾,肥特再次踏上了追寻之路,寻找救世主,亦即“成为自我”的漫长征程,毕竟,万恶之恶不是痛苦而是自私,而爱,虽不免痛苦,却是至善。
在这一点上,菲利普·迪克和阿诺德·汤因比殊途同归,就像历史学家生前最后一篇文章所写:“我知道我不是任何传统宗教和哲学的正统皈依者……我相信圣灵和道是爱的同义语。我相信爱是超越的存在。”
爱并非一位人格神,我们不能“向”爱祈祷,但可以“为”爱祈祷,祈祷爱的王国得以扩展,祈祷有心寻找之人,终能抵达它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