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姐妹，一个时代

毕飞宇老师开起车来，真是拉都拉不住——小说中穿插着大量性爱描写，而且语气一本正经、义正言辞，让人看了不禁哑然失笑又怅然若失。

很多人觉得在文学小说里插入太多性，就是低俗的。

我不赞同，性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跟对食物的渴望一样，性是人类动物性最本质的需求。现在早就不该是一个谈性色变的时代了，好的作家应该正视它，掌控它，避而不谈会让作品内容缺失。我认为作家对书中的性，应该客观不刻意，自然真实。

《玉米》这本书，虽大量性描写，却代表多种含义：官僚主义对群众滥用的权力，悲情女人的惆怅，群众愤怒的反抗，少男少女朦胧的青春爱情，少女兑换权利的筹码，教师对学生的猥亵，等等。概括来说，虽然都是性，本质上是：权利、爱情、反抗。如果我们把性拿走，这本书不会写的这么好，因为权利、爱情、反抗很多时候都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进行着，性是它们的延伸，是它们的具化。

《玉米》描写的上个世纪70年代，夹在乡村和城镇中间成长的三个姐妹——玉米、玉秀、玉秧，这本书的英文名是《three sisters》。她们的父亲王连方是王家庄的村支书，一连生了七个闺女，第八个才生了个儿子。书中仅取了大姐玉米、三女儿玉秀、七女儿玉秧来写，其他五人被忽略了。这本书如果铺陈出来，就是另一种《丰富肥臀》，可惜毕飞宇还没有体现莫言那种大局上的掌控力。而且书中多数人物，有头无尾，略失完整。

01 柳粉香

在说玉米、玉秀、玉秧三姐妹之前，想先谈一个人——柳粉香。

她让我想起了《白鹿原》里的田小娥，同样在世俗伦理、男人、爱情、命运的漩涡中苦苦挣扎的不幸女人，她渴望爱情，渴望光彩，渴望幸福，迎来的却是一盆盆冷水，让她措手不及。到最后，她与王连方的性，成了一种麻痹的安慰药片，很像田小娥和白孝文住在小窑洞相依为命的感觉了。

柳粉香嫁到王家庄的时候，已经怀了别人的孩子，婆婆和她有说有笑的，一不小心撞了她屁股一下，她摔倒了，孩子掉了，长时间怀不上孩子。她长得好看，有些妖媚，王连方看上她了。王连方作为村支书，这些年把王家庄里“老中青”三代都照顾遍了，给一村大老爷们戴了绿帽子，（一个小村支书都能有这么多职权滥用，简直是个土皇帝）。但是在柳粉香这儿，王连方不是一开始就得逞的，而是曲折前进的，直到确认自己不能给有庆生孩子，觉得自己没有指望了，才让王连方上的床。

她对王连方的妥协，更像是对命运的低头，所以她眼泪无声地溢出。她不只是这一次哭，而是经常哭：

做完了，还侧卧在那儿安安静静地流一会儿眼泪，特别地招人怜爱，特别地开人胃口”。

有庆家的一把勾紧了王连方的脖子，上身都悬空了，她对着王连方的耳朵，哀求说：“连方，疼疼我!”王连方说：“我在疼。”有庆家的流出了眼泪，说：“你疼疼我吧!”王连方说：“我在疼。”他们一直重复这句话，有庆家的已经泣不成声了，直到嘴里的字再也连不成句子。王连方快活得差一点发疯。

一定是在扭曲的环境里，才让女人变成了柳粉香、田小娥，这样的女人看着让人心疼，可她身边的男人只会像狗一样想着快活。

柳粉香自己命苦，却做出表面强硬的样子，面对玉米的种种攻击，她巧妙的回应，不落下风。可在内心里，她是柔软的，凄凉的，她不希望自己的悲剧在玉米身上再次发生，所以她两次帮助玉米：

给玉米送漂亮衣服，“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却不能气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你要把握好。可别像我。”

在玉米失恋后安慰她，“有庆家的拉过玉米的手，央求说：“玉米，你要是还拿我当人，你就哭!”

玉米后来飞走了，去了城里，柳粉香继续塌陷在土里，书中再没有对她的描写，她就像落叶经风一吹，消失了。

和柳粉香一样，书中的人物是脸谱化的，王家庄的无地域的，这样的人，这样的故事，发生在任何地方，波澜壮阔的，悄无声息的。

02 大姐玉米

玉米离开王家庄去了城里，嫁给了一个五十岁的丧妻干部，因为家里出了事。

王连方爬上了一个军嫂的床被几个村里人抓住了，王连方下台了，王家垮了。玉米的两个妹妹，玉秀和玉叶在看电影的时候，被十几个男人强暴。性，在这里是邪恶的，是狂暴的，这是长期以来备受压迫的群众对王连方这个下台干部愤怒的复仇。沉默不代表不说话，愤怒燃烧起来是能杀人的。王连方做的孽，却糟蹋了自己的闺女。

玉秀玉叶的身上到处都是草屑，草屑缀满了乱发、牙缝和嘴角。玉秀一动不动，眼睛在眨巴，但目光却已经死了。玉米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了，张大了嘴巴，望着她的两个妹妹。围在旁边的人看了看玉米，丢下马灯，一个又一个离开了。他们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空无一人，但更像站满了人。

这一段描写的很有刺穿力，行刑队们好像没有面孔，他们是一种符号。

在这之后，玉米的对象飞行员彭国梁也和她分了。两个人的通信，一直被村里人偷看，无论老师、长辈、青年，所有人看完了的信才会到玉米手里，玉米的爱情是毫无隐私、赤裸裸的。可恨的是，村里人不止看她的信，还替她写信。妹妹被强暴的事传到了彭国梁耳朵里，彭国梁问她：告诉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 玉米不知如何回答，写了满满五页“国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亲人，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一页一页的泪，要是心底的话国梁哥还是听不见，那只能是山太高，水太长，说什么也是白说了。

彭国梁显然没有听到，他把玉米所有的东西退了回来。爱情和誓言不堪一击，彭国梁在意的是“你是不是被人睡了？”而不是你是不是受伤害了？在玉米需要我最亲爱的人的时候，彭国梁冰冷的抛弃了她。

经历失恋后的玉米，浴火重生，她果断的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不惜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丧妻中年人，只要有权。有权，她家就可以翻身。人们看到玉米坐着快艇风风光光的走了，没有看见她的青春年华掉落在浪花里。

之后的玉米，步步为营，她与老公的房事，是她不断谋求利益的交易，只不过做的柔情蜜意了些。为了讨好郭巧巧，她低的下去头，预防郭左和玉秀出事，她不惜把妹妹的丑事和盘托出，为了掩盖玉秀私生孩子的事实，她能给司机跪下。

书中很多人都是有头无尾的，最后静静的融入了人民的海洋，只有玉米的故事是完整的。多年之后，玉秧考上了中学，玉米风风光光回来，嘴上镶着金牙，给玉秧办了几桌酒席，在酒席上她谈笑风生，酒量惊人。这哪里还是一个农村姑娘？简直就是一个城市干部。可，这也不是那个玉米了，她活成了她想活成的人，玉米是鹰一样的政治家。

03 老三玉秀

对比玉米，玉秀是一个相对单纯的人。她漂亮，她妖娆，她像一个狐狸精，她活成了柳粉香。如果王连方不出事，玉秀本该风风光光的，到了合适的年龄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

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被七八个人强暴，这是怎样的噩梦呢？玉秀明明是受害者，可偏偏被扣上了尿壶、屎缸的骂名，更可恨的是起这个外号的人是她的二姐玉穗。王家庄待不下去了，她只能去投奔大姐玉米。

之前，两个人矛盾最多，可现在玉秀别无选择。她低三下四的讨好郭巧巧，装傻充愣的讨好郭家兴，她像一个佣人，矮身到了尘埃里，只为了能留下。郭左回来之后，两个人的情愫慢慢萌芽，就像火苗一样撩人，这是少男少女最美好的情窦，可这是不被祝福的。按辈分说，玉秀是郭左的姨妈，玉米怎么能让这种丑事发生呢？

玉米思来想去，把玉秀被欺负的事，告诉了郭左。想绝了郭左的心，却害了玉秀。郭左走了，走之前睡了玉秀。

玉秀突然哭出来了。郭左对准玉秀的嘴唇，一把贴在了上面，舌头塞进玉秀的嘴里，把她的哭泣堵回去了。玉秀的哭泣最后其实是由腹部完成的。他们的身子紧紧地贴在对方的身上，各是各的心思，脑子里头一个闪念有一个闪念，迅捷，激荡，却又忘我，一心一意全是对方。郭左开始扒玉秀的衣裳了。动作迅猛，蛮不讲理。玉秀的脑子里头滚过了一阵尖锐的恐惧。是对男人的恐惧。是对自己下半身的恐惧。玉秀开始抖。开始挣扎。郭左所有的体重都没有压住玉秀的抖动。玉秀在临近崩溃的关头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看清楚了，是郭左。玉秀的身体一下子松开了。像一声叹息。颤抖变成了波动，一波一波的，是那种无法追忆的简单，没有人知道飘向了哪里。玉秀害怕自己一个人飘走，她想让郭左带着她，一起飘。玉秀伸出胳膊，用力搂紧郭左，拚了命地往他的身上箍。

这一段，是我觉得全书最精彩的地方。玉秀是一个受过伤的女孩，她尝试着为爱的人敞开胸怀，玉秀的哭泣最后其实是由腹部完成的，真的佩服毕飞宇对文字的驾驭，细腻而又疼痛。

玉秀希望郭左带着她，一起飘，她多像一棵无根的草啊，可是郭左什么也没说，自己走了，再没回来，玉秀却怀上她的孩子。有几次，玉秀想自杀，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又退缩了，她已经是一个妈妈了。她努力的瞒着，拼命的遮掩着，直到受不了了，要生了，玉米才知道。

玉米愤怒了，连抽了她十几巴掌，问“谁的?” ，玉秀不说，她只想看一眼孩子。可玉米不给她看，还要把孩子送人。多年以后，玉米风风光光再回王家庄的时候，没有带着玉秀。玉秀可能留在城市里了，可她成了被抛弃的人。

玉秀像一朵娇艳的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被风雨摧残了，她经历过很多，却从不幸福，甚至比柳粉香还要悲哀。

04 老七玉秧

玉秧，是第七个闺女，最不招人疼，因为下面就是小八子王红兵。很多人说玉秧这一章画蛇添足，与前面并不连贯，确实，跨度有点大，脱节了。

玉秧和玉米、玉秀都不一样，玉米威严、玉秀漂亮，玉秧普通且低调。毕飞宇评价玉秧是那种会欺骗人的人，她骗过了你，虽然不是故意要骗你，可你却被她的普通欺骗了。

读玉秧的这一章的时候，让我想起罗大佑的歌——《野百合也有春天》。

玉秧是自己考到城里去的，和玉米、玉秀全不一样，靠自己。在学校里，她也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姑娘。她经历了种种哭笑不得的事，被轻视、被欺负、被冤枉、被捉弄，简直和我第一年去城里读书如出一辙，低人一等的感觉促使人前进，玉秧没有把劲用到学习上，而是用在给魏老师做地下工作，监督学生们上。政治的触角渗透到了学校的每一层，真是透彻。

魏老师在文革时闹得很凶，文革后只能做低声下气，手里没有什么权利，但还能使唤使唤学生，活脱脱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他利用玉秧的无知，猥亵她，和她交换着信任和承诺。玉秧坐在魏老师的腿上，揭发班主任老师和庞凤华的师生恋，这是多么诡异的一幕啊？

抓奸一事大获全胜，魏老师翻身了，玉秧舒心了，班主任和庞凤华被钉在耻辱柱子上，这是本章的高潮，也是结尾。

读玉秧这一章，你会发现无论是班主任、钱主任、魏老师等老师，还是玉秧、庞凤华、赵珊珊、体育代表、楚天（学生诗人）等学生，勾心斗角，此起彼伏，爱恨情仇，绵绵不休，每个人心中都装着事，可是老师想的不是教学，学生想的不是学习，这是个什么事？！

看完《玉米》后，我再次想，如果把剩下的5个孩子写出来是什么样，是《丰乳肥臀》吗？如果把郭左、郭巧巧、郭家兴们都写全是什么样，是《平凡的世界》吗？

毕飞宇没有，他只选了三个人，这三个人不能代表一个时代，这本书也写不全一个时代，可是时代的烙印，深深的印刻在了玉米、玉秀、玉秧们身上。所以《玉米》不算宏大，但是精华。

书中的文字，有一种严肃的幽默，毕飞宇用革命性的、政治口号性的文字，来描绘人们的生活和意识，有一种愉悦的嘲讽，让你哑然失笑，又掩卷深思。

这本书有争议，有人说它太色情，也有人说不尊重女性。

我觉得毕飞宇一定是非常懂女性的人，才能写出那么多细腻的心理描写，描写“不幸”不是不尊重，而是在替不幸的人发声，使她们的声音通过毕飞宇的文字，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