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我脑子里,但那不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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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我脑子里,但那不是我自己
——愿你在此
文 / VANCA
摇滚乐的故事,向来伴有某种神话和英雄般的色彩,这让经典的摇滚乐不会像昨日的旧报纸那样朝生暮死,你可以看到它讲述关于成功的高潮和低谷,以及无数通往启蒙或是永恒难题的道路。去年11月,史上最优秀同时最受欢迎的摇滚乐队之一,平克·弗洛伊德的传记《无尽之河》简体中文版问世了。它的作者,英国知名音乐记者、作家马克·布莱克用这本冷静锐利却又易读的传记揭开了乐队历史的层层神秘,他所传达的丰富的细节与事实,取代大量的传闻和杜撰;它的译者,是身为资深摇滚乐迷的译家陈震。
平克·弗洛伊德何以既具备优秀和前卫的特质,又能成为一支流行到不可匹敌的乐队?各类资料总是众说纷纭。不过我想,有一些原因还是得到大家共识,比如说七〇年代的音乐氛围,乐队对概念专辑的钟爱与坚持,不随波逐流等等。然而光是这些原因,似乎仍不够说服我们。
这部资料颇为扎实的传记,围绕着乐队的“成长史”展开,有对乐队各个时期作品的梳理的硬核内容,然而,作者马克·布莱克更为擅长的,是人物描写,以及对平克之所以为平克的各种人物之间的化学反应的探索才能。
作者最为专注地将笔墨投于影响乐队的两股主要力量:一是罗杰·沃特斯这位乐队主要的词曲作者,也是他最大程度地将平克·弗洛伊德提升为流行文化力量;而另外一股力量很是神秘,似乎是他未曾发挥的潜力更具远见,他就是歌手、词曲作者席德·巴瑞特。
平克·弗洛伊德乐队成立于1965年,席德·巴瑞特是乐队初期的灵魂人物。他是位迷人的艺术家,他创作了乐队最早的热门歌曲《看艾米莉玩耍》、《阿诺德·莱恩》等歌曲。他充满创造性的张力,他在冷静和飘忽不定之间找到了一种完全独创的平衡,这种平衡很适合那个时代。1967年8月,第一代平克·弗洛伊德成员巴瑞特、沃特斯、莱特和梅森带着首张专辑《黎明之门的风笛手》初次亮相,这张迷幻专辑反响不凡,然而,巴瑞特的精神健康状况却在首张专辑发行之后骤然恶化。这件事,对于巴瑞特来说是不幸的,此后他的生活也再无任何的飞跃,不过从某方面,对于乐队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绵延不断的财富。巴瑞特患有精神分裂症,但正是他对迷幻药的实验使他在平克乐迷心中成为一个神话人物,此乃后话。1968年,当巴瑞特的行为越来越古怪,威胁到了平克·弗洛伊德正蓬勃发展的事业,于是被乐队开除。
此后,罗杰·沃特斯成为乐队的第二位灵魂人物,同时,吉他手大卫·吉尔莫加入乐队,这支由沃特斯,吉尔莫,莱特和梅森组成的阵容成为平克弗洛伊德乐队最著名阵容。当成功来敲门,乐队要力求忠于愿景的同时做到名利双收甚为棘手,一步步摸着石头过河。1970年左右,沃特斯极力想要摆脱太空摇滚的标签,他的作品也开始考虑现实层面。成员之间,他们不善于赞美,也不会喜形于色,但是他们四人对一件事都心照不宣,就是在没有性感主唱的情况下,他们最好寻找其他方式来吸引观众的视觉注意力。没错,平克·弗洛伊德属于如今被供上经典摇滚殿堂的乐队之中“不性感”的那一派。他们的外表和声音上心慵意懒的气质,大多阴郁得无可复加,却风靡到无可救药。
在沃特斯和吉尔莫的配合下,平克·弗洛伊德开始了星际超速驾驶,录制了《乌马古马》、《原子心之母》和《干涉》等唱片,越来越大胆的声音,竟突破了摇滚乐本身的极限。在此之后,乐队迎来了他们最辉煌的三张概念专辑——《月之暗面》,《愿你在此》,《迷墙》。
沃特斯的童年经历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平克·弗洛伊德的音乐,听者能触摸到他和同伴在剑桥成长时的心境。通过作者对本人和身边人的深度采访,得知沃特斯小时候就一直在“容忍”着学校教育,他的态度是,跟它和平共处并充分加以利用。而对于他非常难以相处的脾气,他解释说:“我可能没意识到自己气势汹汹的,由于缺乏安全感,我摆出了一副恶狠狠的神态。年轻时我对一切都感到害怕,所以就变得相当具有攻击性。”为此,他也承受矛盾与痛苦,并长期接受心理治疗。但正是这些痛苦的思索,造就了平克·弗洛伊德的第二个时期,也是他们成为流行文化符号的时期。沃特斯颤抖的疯癫和狂乱的咆哮,在早期作品里就有显露。不同于巴瑞特创作的有着惆怅天真之美的歌曲,乐队集体创作的《Pow R. Toc H.》及沃特斯写的《拿起你的听诊器行走》俨然就像沃特斯日后作品的预演。那种颤抖的疯癫和狂乱的咆哮将出现在概念专辑《月之暗面》和《动物》中。不过,沃特斯的宿命论里带着出人意料的悲悯与深刻,即使他脸上满是愤怒和刻薄,他总是将专辑的内容做得沉甸甸的,这既是他作品的难能可贵之所在,却也为他日后脱离乐队埋下伏笔。
相对于激烈的沃特斯,吉尔莫是位慷慨的绅士。作者冷静地讲述队员之间,尤其是沃特斯和吉尔莫之间的微妙关系,难能可贵的是,比起吵架冲撞,他更着眼于他们之间的火花碰撞。
吉尔莫刚刚加入乐队时,在乐队里像个局外人,但慢慢地,他的吉他成为乐队的招牌声音,同时他也有一副金嗓子。如果说歌词仍然是吉尔莫的致命弱点,那么他的招牌吉他怒嚎和英式唱腔足以遮住这一短板,而歌词创作,恰恰是沃特斯的强项。有趣的是,有时吉尔莫故意为难沃特斯,要他再给专辑写一首歌出来。他俩吵了一架,沃特斯满脸愠色地离开录音室,结果第二天早上便交出一首杰作。沃特斯的暴脾气催生了专辑里最具韵味、最为感人的歌曲。沃特斯那种汹涌澎湃对优雅和妥协的拒斥,在吉尔莫音色的温暖和热情中,显得更为饱满、立体。
随着队员之间矛盾的激化和价值观的分歧,做专辑《最后的乐章》的时候,吉尔莫和沃特斯关系走向破裂。沃特斯被逐出乐队,重蹈了他们在六〇年代核心缺失的覆辙。由此,吉尔莫成为了乐队的第三位灵魂人物,带领乐队做出《藩篱之钟》、《无尽之河》等专辑。此时乐队的成员是吉尔莫、梅森和莱特三人。
布莱克详实、严谨的叙述并没有让书读着乏味不已,在洋洋洒洒梳理乐队各个时期的样貌、各张专辑的故事与主题时,他总是不忘让细节焕发神奇的光彩。
专辑《迷墙》中孩子们的合唱,让这张具有夸夸其谈的言辞、自命不凡的架势,以及慷慨无度的情节剧的专辑有了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原来,这归功于一位被称为“无政府主义”的反体制老师伦肖。伦肖热爱摇滚乐,并向学生施以高度个人化的教学法,想让孩子不光在教室里能听到柴可夫斯基,还能听到些另类的音乐。正是他班上的孩子给专辑录了童声合唱。
再比如,书中讲到平克弗洛伊德对声音的追求,对尖端声音技术的迷恋时,录音棚里有“太空时代调音台”。还有,录音时,他们放了几大捆稻草,说是为了吸收声音,改善音响效果。
2005年,《现场八方》音乐节上,平克·弗洛伊德只为这次演出“重组”了20多分钟,他们能聚到一起简直是个奇迹,观众激动不已。吉尔莫说,平克·弗洛伊德是一头笨拙的巨兽,等待着从懒散中被唤醒。他们嘴上不服彼此,演奏时却有默契,有一种奇怪的魔力。键盘手莱特说: “平克·弗洛伊德像一场永久试验性分居的婚姻。”后来,2008年,莱特去世,令平克·弗洛伊德再也不可能重组。
莱特生性安静羞怯,作者用虽然不多的笔墨却提醒了我们,他是乐队早年作品中多么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被严重低估了。作者还写到吉尔莫和莱特共同创作中的动人细节,音乐照见莱特的人生起起落落,而当莱特永远离开我们,吉尔莫把《回声》当作属于自己和莱特之间的对话,莱特去世后,这首也就不再演了,也让人动容。
尽管他们的音乐在今天看来是那样伟大,但书中有大量篇幅,不仅写当时他们的音乐如何让观众两极分化,更详细记录队员各自对作品如何不满,这些都揭示了这些堪称完美的杰作背后的不和谐的折腾过程。而如今,就拿《月之暗面》来说,至今人们也无法逃避沃特斯的意图;那种内心世界里的悲伤,对现代生活的挫折感,对基本问题之神秘的把握,对终极问题之答案的徒劳。专辑的普世性,阴沉却也强大,常听常新又熟悉无比。
当莱特去世,当沃特斯和吉尔莫分头各自表演,观众却还是盼望看到那个平克·弗洛伊德,而不是两位灵魂人物的单飞。乐迷们最喜欢的作品也还是平克弗洛伊德时期的他们的作品。在没有吉尔莫招牌吉他音色的沃特斯舞台上,无论谁弹平克弗洛伊德的曲子,观众总觉得怪怪的。
乐队的成长史里充满着成员的成长心路,乐迷渴盼的乐队重组,虽总不尽人意,但平克·弗洛伊德各个时期的作品却又无不包含彼此。
书中写到,吉尔莫吉他弹得非常优秀,而他的前任吉他手巴瑞特却更喜欢野路子技巧。比如说他会采用一种实验性的弹法,拿起一只Zippo 打火机,然后握着它在琴颈上来回移动。还有一只Zippo,里面有个音乐盒,能唱几个音符,他也握着它在琴颈上来回上下移动,以获得瓶颈音效,同时音乐盒还在里面叮当作响。
2006 年7 月7 日,席德·巴瑞特因胰腺癌离开人世。席德家人把噩耗告知吉尔莫,后者继而转达给席德的前队友和相关人士。尊重席德家族的意愿,平克·弗洛伊德全体成员多年来没有跟席德见过一面或说过一句话。当这条消息最终于7 月11 日公布后,巴瑞特的照片瞬间占据全世界报纸的头版。一个30 多年来没有发过一张专辑,没有提过一句当年勇的人去世能引发如此大的动静,可谓令人惊奇、史无前例。
布莱克在书中记录了这位曾经的浪漫天才变得越来越不稳定的详细过程。他的不稳定,部分是由于乐队的成功带来的压力,部分是由于服用了数量惊人的LSD。布莱克对巴瑞特在看似无助的自由落体中所做的调查令人感动,有时甚至令人痛苦。
说回到巴瑞特与平克·弗洛伊德神话的关系,即使是那些实际上并没有听过《黎明门前的风笛手》的乐迷也会被巴瑞特吸引,将之当作一种感伤的警示传说。
没有巴瑞特的平克·弗洛伊德最受欢迎的作品,借鉴了巴瑞特预示的力量,巴瑞特的精神仍萦绕在乐队的唱片中。概念专辑《月之暗面》中,有首关键歌曲《脑损伤》,讲的是协调精神错乱。(“有个人在我脑子里/但那不是我自己。”)专辑《愿你在此》更是对巴瑞特公然的致敬。(衣着邋遢的巴瑞特在平克乐队录制《愿你在此》的棚期还曾登门拜访,对比他先前那么英俊,此时他的样子太疯狂了,前队友已然认不出他。)平克·弗洛伊德“席德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概念专辑《迷墙》,讲的是一个脆弱的摇滚明星,受精神障碍的驱使,难以克服。
脆弱不堪的席德,最终从外部世界撤出。
类似的神话,摇滚史上似乎总被提及,无论是音乐家患有严重精神疾病,还是音乐家被过早过绚烂的明星光环压垮,而巴瑞特的故事所基于的脚本,两者兼有。这,便使得他更为人们所想念,而且,甚至改变了人们看待平克·弗洛伊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