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和飞鸟：《莫比乌斯时空》的技与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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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书评首发于星云科幻评论（2020年4月22日）
在若泽·萨拉马戈的《修道院纪事》中，曾经出现了两项旷世奇伟的超级工程：其中之一是葡萄牙国王倾全国之力搭建的宏伟修道院；其二是一名疯子神父、一名断手老兵和一名女巫靠收集人的灵魂来和以太相互作用，形成升力，从而飞向天空的机械大鸟。这两个意象可以有很多解读的空间，包括人与自然，斗争与和谐……
而为了评价《莫比乌斯时空》中的篇目，让我们暂且把目光投向两个意象的构成过程：大教堂是工匠、工程师和工头们的心血，充满了精致而繁杂的设计和刁钻而痛苦的管理过程；相比之下，灵魂发动机则毫无道理可言，但是当它承载着两千份灵魂飞向天空时，我们内心受到的触动却又远在前者之上。在我看来，这是灵光的胜利。它发自一种难以解构的冲动，形成的美虽然残缺，但震慑人心。
把这种认识搬运到本书中来，我们也能够看到类似的反差。诚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言，本书呈现的是一名新秀科幻作家的成长之路，在这个过程中，作者从很多不同的方向进行了探索，但相比与建筑文本的过程，真正打动了我的，反而是那些灵光迸发的瞬间。比如《娜娜之死》里宠物化的儿童，《已删除》里新人类一般的“垃圾桶”们，《赌脑》的景观刻画、《时间的记忆》中的天才演员和《嵌合体》的全部——没错，在我看来，这篇作者眼中的“阶段性总结”，比大成之作《莫比乌斯时空》更加出彩。
书中也存在着另一类作品。这类作品是游戏性的，是作者给读者设下的迷宫，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需要调动自己的智慧，从回环的结构里重新梳理出来龙去脉，再去重新品味故事，诸如《莫比乌斯时空》《倒影》和《赌脑》。这些推理性的故事让我想起了儿时摆弄的动辄数千块的拼图，拼凑的过程是一种乐趣，装裱成品，挂在墙上欣赏时，又是另一种乐趣。
但是在我看来，对文学来说，游戏不应只是游戏。之所以说《嵌合体》比《莫比乌斯时空》更加优秀，便是因为如此。这些游戏性的文本当然是成熟而本格的，但是当你解开了手上的“一团乱麻”以后，却很难在后续的观赏回味过程中再咀嚼出什么东西来。对一名作家来说，仅仅是技巧的熟成，是否真的能够被称为巅峰？对此我持怀疑态度。
之所以强调灵光的意义，是因为我认为作家的责任是呈现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这是区分作家和作家的关键。在本书中，顾适对人，尤其是对女性的刻画，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她们在勇敢、鲁莽和傲慢的同时，也要时常去面对自己的生理特质带来的挑战，去在女性的身份下做出自己的选择，树立自己的立场。置身在各种各样的未来世界里，她们所要面对的那些血淋淋的挑战，和她们内心的不安、恐惧或愤怒。才是真正让作者同其他科幻作家（甚至是其他作家）们截然不同的部分。
在那些以技巧取胜的作品里，我们当然也能看到一些闪光点。诸如《强度测试》《A计划》显然是某种意义上的对阿西莫夫的模仿（细节建构，尽管专业角度上看很蹩脚），《莫比乌斯时空》颇有《恐怖游轮》的味道。但是暂且不论技巧的可复制性的问题，如果技巧和故事本身亲和度不够的话，那为什么要使用这样的书写方式呢？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莫比乌斯时空》之后的一些作品似乎已经不再过度注重技法的雕琢。《为了生命的诗和远方》的故事简单、轻松而自然，但这并不妨碍它多层次的关怀；《搬家》则在女性主义这一作者所擅长的方向上更进了一步；而《<2181序曲>再版导言》则利用了虚设书评的结构自带的多层次叙事空间，针对冬眠技术完成了一场和特德·姜的《赏心悦目》类似的多角度审视。在这些作品中，作者在维持故事的水平的基础上，开始关注更深层次的东西，从而展现了技法和灵光的调和。
《莫比乌斯时空》是一本真诚的书，它同时呈上了一连串互相促成与促进的作品，同时作者还亲自为我们补全了它们之间的关系和自己在成长之路上的反思，从而让读者不仅能看到作品，还能看到作品背后的作者。在后记中，顾适提到了她在技巧上的成熟，和此后正在探索的新领域。希望在这条探索之路的前方，她能发出更多响亮的声音。
单篇评价：
《莫比乌斯时空》
评分：7/10
评语：小说用一个很精致的故事呈现了一个时空理论，而这个故事显然更注重景观的刻画（诸如义体化初体验、白屋和莫比乌斯时空），其驱动力也源于角色对景观的探索和推动。故事的结构很具有实验性，演算到末尾，又可代入一个新的身份，重新进入原本的故事，获得新的阅读体验，从而同设定本身产生了呼应，是很有趣的尝试，值得反复品味。但由于角色们没有充足的行事动机，所以即便更换了POV的视点人物，故事的味道也并未有多大提升，比较遗憾。
《嵌合体》
评分：8/10
评语：普通的科幻读者一般不会接受太过实验性的故事，反而更追求可读性。而在读者所能接受的语境里，《嵌合体》要比《莫比乌斯时空》显得更加丰满成熟。故事采用多线并进的结构，逐渐建立起围绕“嵌合体理论”的概念突破线索，同时破案和救子两条线互相补充，使故事节奏虽慢，但又悬念十足，直至叩问人类在该理论重新塑造的进化史观中的地位。唯一乏力之处在于结尾的反转，引发的反思不足以超越上一个环节带来的触动，但瑕不掩瑜。
《强度测试》《A计划》
评分：2/10
评语：这两篇小说是全书中最点子化的小说，甚至可以说就是极简版的以利亚·贝莱探案故事（即艾萨克·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两篇小说都在描写智能化系统中出现的微小纰漏所导致的严重事故，但是都犯了相同的错误：缺少对智能化系统的原理的令人信服的描写。这种描写本应体现系统的精密与严谨，进而才能让故障显得足够令人不安。如果没有这种反差，故障就只是在证明系统的愚蠢而已，不仅不能让读者感到惊叹，反而会让读者去质疑故事的根基。
《倒影》
评分：7/10
评语：这是书中的第二篇从时空结构入手的小说，与前一篇（莫比乌斯时空）的差异在于，该作拥有一个更加丰满的人物，从而将时空结构与人物的内心矛盾交织在了一起，把时空用作刻画人物的工具，从而将景观转化成了隐喻。
《娜娜之死》
评分：7/10
评语：这是全书中唯一的非科幻小说，从受害者和加害者两个人的角度呈现了“儿童的宠物化”的现象。残忍得令人不适，也让这个印象错置所发出的质问变得有力且层次丰富。比起儿子带有童真的残忍，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又何尝不残忍呢？
《赌脑》
评分：6/10
评语：这是书中的第三篇从时空结构入手的小说，和前两篇的重心不同，这篇的核心要素是“古典”和“推理”。核心设定很精彩，但是蒙皮的方式却冲淡了设定的密度。首先，古典风格半文半白，遇到设定则白话连篇，其他对白则又使用白话文言，有惺惺作态之感，破坏了韵味，也增大了阅读难度；其次，推理几乎全凭对话驱动，本身就容易让情节变得拖沓，而文中的推理又建立在新设定的不断抛出上，这又让推理变得略显廉价。可以说是一次有趣的尝试，但不论是可读性还是意蕴，距离出色都还有些距离。
《最终档案》
评分：7/10
评语：这篇故事的展开刚好呼应了特德·姜2019年的新作《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但选择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先决条件，站在了自由意志而非宿命论这一边，讨论的是选择与失去的问题。故事从一对夫妻的婚姻困境切入，徐杰瑞在困境中反复重复着相同的选择，这意味着他在性格上的问题是无法简单通过读档来还原的，在这种背景下，故事滑向了自我和解和性格转变的结局，虽然不能说突兀，但却也没有多大的惊喜，属于意料之中的展开。对相关问题的探讨，也就止步于此了。
《基于冗余计算的爱情故事》
评分：6/10
评语：故事是好看的，但也是老套的。阿适从作为丈夫的身份的替代品，到它的大脑成为丈夫的大脑的替代品，这一路走来，没有哪里为人工智能这个题材带来了新的反思。而且该作虽然沿用了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却并没有在细节上做深层次的挖掘，故事的驱动力仍然是情感和人和人的互动，是人类视角而非机器视角下的。大量铺陈的机器人设定也都没有触及到这一本质问题。
《已删除》
评分：8/10
评语：一篇完成度很高的悬疑小说，出于这种原因，为了避免剧透，在此就不纠缠技法了。故事发生在赛博世界，有趣的是，虽然看似遵循着反乌托邦框架下的俗套革命叙事，但是作者在文中对革命这件事始终语焉不详，既没有点明做了什么，也没有点明要做成什么，这就让文中所谓的“启蒙”多了几分值得回味的暧昧。
《时间的记忆》
评分：8/10
评语：在书中所有人物驱动的小说里，这篇小说的人物形象最为丰满。沉浸式VR在文中已经成为走过了盖特纳曲线的巅峰和谷底的背景技术，而文章的重心则完全投在了通过电影来回顾演员的一生，进而补完名伶的一生的过程。站在科幻的角度上看，这比刻意强调技术异化人类的作品更有实感，也更能深入挖掘未来人这个对象；站在文学的角度上看，本文的结构则已经在隐约为《<2181序曲>再版导言》做铺垫了。
《野渡无人》
评分：6/10
评语：拟人化的写作和人工智能题材之间存在一个固有矛盾：前者强调人性，后者否认人性。如果不在小说中调和这个矛盾，就会产生非常奇怪的观感——一方面，故事会用“无法理解”、“不能领悟”之类的言辞一再强调机器的非人性，强调机器缺乏联想、赏析和共感的能力，而另一方面，作为主视点的AI又总是会做出带有动机性的行为，甚至会出现“分明狗屁不通！”这种内心描写。这就是这篇小说的主要问题。
《为了生命的诗与远方》
评分：7/10
评语：书中的故事到这篇终于不再有明显的雕琢感了，不论是设定、故事还是主题都自然而顺畅。虽然主要设定是环境，但是小说却跳过了环保话题，上升到了科研人员的选择和科研的意义上。这里之所以说“跳过”而非“超越”，主要是因为文章切实提到了主角团的环保方案的衍生问题，却将其轻描淡写地略过了，如果真的把该作视作环保科幻，则未免有些可惜。
《搬家》
评分：7/10
评语：冷湖征文的命题作文。虽然结构存在问题（和《嵌合体》一样，最后一段的升华应当有更自然的方式），但对女性角色的生动刻画确实是科幻小说里少有的。而且这种女性主义的书写并没有建立在男性形象和女性形象的对立上面，夫妻二人始终在一些细小的摩擦中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和已快成为檄文的一些雨果奖提名作品相比，这篇故事无疑视野更加宽阔。虽说如此，但是跳出命题作文的约束的话，小说设定其实和故事的逻辑关系不大，连《时间的记忆》里的那种叙事工具的功用都起不到。如果在共享世界观的系列小说里看到这样一篇作品，倒还无伤大雅，但是单独成篇，阅读体验确实会有些奇怪。
《<2181序曲>再版导言》
评分：8/10
评语：在众多对科幻小说的认识里，除了“科幻小说是对人类未来的预言”外，还有另一种较为常见的——科幻小说是作家们对现实世界的推测性回应。这篇野心很大的小说就以此为立足点，通过分章介绍一部近似于科幻小说的未来史文集的内容，持续跟踪了冬眠技术对人类社会的多方面多层次的影响。文集中的每一章呈现了一种对冬眠技术的回应，同时故事的讲述者作为亲历一切的人，在向读者介绍内容时，也展开了实与虚——或者说，读者的世界和和作者笔下的世界——之间的赛跑，这些结构上的处理都提升了文章视野的深度和广度。不过，故事在细节上铺陈得太过琐碎了，每到一个年代，都会出现大量的新设定，再加上作者埋在其中的Recursive SF梗，跟进起来有些困难，在“多维呈现”和“把握重点”的平衡上有所欠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