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向学之心的孩子,都能读到这样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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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读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是夏丏尊和叶圣陶于1933年写的《文心》。我看书不爱先读序言或推荐,喜欢自己先去看正文。看着封面写着“不一样的国文课”,又浏览了一下目录,以为是一本介绍怎样读书写作的书,谁知打开第一章,开头竟然是小说的样子:“正午十二时的下课钟才打过,H市第一中学校门口涌出许多回家吃午饭去的中学生。女生的华丽的纸伞,男生的雪白的制服,使初秋正午的阳光闪烁得更加明亮。”便惊讶地继续读下去。看完第一章,不禁莞尔,原来我之前的“以为”也并没有错,只不过作者为了吸引孩子们来读这样的内容,竟然写成了一本故事书。朱自清在本书《序二》里所说,“这是一本空前的书”,真是一点都不过分。原来,近百年前的教育家文学家,为了教小孩子,早已挖空了心思。
全书讲的确是语文知识,怎样读书、读什么书?怎样写日记?怎样写作文、记读书笔记?新诗和旧诗、小说和叙事文、词汇和语感……都透过书中人物娓娓道来。讲授知识的角色,主要是书中的国文老师“王仰之先生”和主人公的父亲“枚叔”,针对具体的问题,几个孩子们也会发问、提出自己的见解,从不同的角度,启发读者思考。
书里讲的内容我们都不陌生,但是讲得如此浅显易懂、如此富于启发性,又如此的恳切敦厚,就真的不多见了。
譬如讲小说和叙事文的区别,在于叙事文只是叙事,没有深刻的意义,而小说须得有“含着其他的东西在里头”。又进一步阐释,说“什么叫作'含'呢?一碗盐汤,看不出一颗盐来,呷一口尝尝,却是咸的。……小说的故事含着作者所看出来的意义就像这样一碗汤。如果在故事之外,另行把意义说明,那就不是‘含’了。”用盐汤来比喻,真是既恰切形象又易于理解。
又如讲新诗,说新诗要有“诗的意境”,随便几句话不能算是新体诗,“虽不主张要押韵,但自认音节还是要讲究的……必须洗炼得十分精粹了的,音节又谐和、又自然,才配收容到新体诗里去。”
对于新旧之学,持论也很平正。书中借王先生之口,对“国学”一说发起了异议。
“‘国学’是一个异常不妥当的名词。文字学是‘国学’,历代各家的本体论、认识论是‘国学’,《尚书》和《左传》是‘国学’,诗、词、歌、赋也是‘国学’。好比不伦不类的许多人物穿着同一的外衣,算什么意思?按照本质归类,称之为文字学、哲学、史学、文学,岂不准确、明白?”
又说,为什么大家都爱用“国学”呢?
“缘故当然不止一端,而把本国的东西看得特别了不得,对它抱着神秘的崇奉观念,却是重要的一端。如果按照本质归类,称之为文字学、哲学、史学、文学等等,不是别国也有这些花样的吗?见不得神奇。统而名之‘国学’”,就显得珍贵无比了。所以,将国学当作珍贵的宝贝,与当作腐败的骸骨一样,都是一偏之见。“最重要在能用批判的方法,还它个本来面目。说得明白点,就是要考究出思想、学术和时代、社会的关系;它因何而发生,又因何衰落。这样得来的才是真实的知识,对于我们的思想、行为最有用处。”
这样清晰明朗的言说,放到现在一样没有过时。
所以,朱自清在《序二》中说“本书的议论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无畸新畸旧之嫌,最宜于年轻人。”陈望道在《序一》中也幽默地说:“这里罗列的都是极新鲜的极卫生的吃食。青年诸君可以放心享用,不至于会发生食古不化等病痛。假使有一向胃口不好的也可借此开胃。”
学习语文,最终是为了应用和创作。所以书中许多篇章,都涉及到写作的内容。早在书中第三章已经明确提出,“作文是生活,而不是生活的点缀”“是生活中间缺少不来的事情”,并且举例子说明,写作能令我们心里的欢喜更加欢喜,而愁苦却似乎减淡了。而这一前提,就是写作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外经验,这些对于中学生来说都极为重要。现在教育的样子,外部的大环境,已经令很多人丧失了好好说话、好好书写的能力了。“他们忘记了写作便是生活的本身,所以没有什么意思、感情的时候,也可以提起笔来写作长篇大论,有了什么意思、感情的时候,又可以迁就格式,模仿老调,把原来的意思、情感化了装。”读着近百年前的这些话,温柔敦厚,可是却一针见血、发人深省。
书里讲如何读书,却也不一味教人死读书。主人公乐华就因家境问题中途退学,去工厂实习了。王先生在告别会上说,“学习的主体是我们自己。……假使我们自己不要学习,便是在最适宜的场所,也只能得到七折八扣的效果。”乐华的父亲也勉励他“真要求学的人是不一定要进学校的。”这位主人公,便定下了要多去图书馆,以及要读“不用文字写的书”的决心。
至于故事本身,因为书的本意还是讲授知识的,就难免以讨论的场景居多,而弱化情节了。不过,这本书写于抗战时期,故而也涉及了不少大背景下的环境与事件,读之有助于了解历史。孩子们都好学勤勉,简直是理想化的学生了。虽未免嫌他们太好学,有时也尚见童真与趣味。其中又穿插写了孩子们朦朦胧胧的情感(其实是为了讲新诗),看起来也不至于太生硬。以至于最后写他们毕业时,也有点令人不舍了。
让人颇为感慨的是,书中语言,无论描写、议论、演讲发言、日记、信件……无不妥帖温柔、明白实在,再看看我们如今周围的文字、话语,白话文发展这么多年,真令人不得不生出今不如古之感。
再说说作者,叶圣陶可能大家都比较熟悉,夏丏(mian)尊可能听过的人不多,他实在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教育家,也是第一位将意大利名作《爱的教育》翻译成中文的人(由日语版翻译成中文)。民国时期曾创办春晖中学,李叔同、丰子恺、朱自清等名家都曾在其中任教。丰子恺写过一篇《悼夏丏尊》,说他 “初任舍监,后来教国文。但他也是博学多能,只除不弄音乐以外,其他诗文、绘画(鉴赏)、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国文、科学等,他都懂得。”又讲他关爱学生, 率直开导,所施行的是“妈妈的教育”,为人极为温柔敦厚,而又多愁善感,总是为别人着想,痛感众生的疾苦,而忧伤终老。
很遗憾我现在才读到这样的书,如果是初中的时候读到,大概会醍醐灌顶、爱不释手吧。希望有向学之心的孩子们,都能读到这样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