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的世界(下)》译后记
汉字诞生于中华文明的晨曦之时。王宁先生在北京国家图书馆讲述汉字及其文化时指出,汉字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历史悠久,更在于其从产生至今从未断绝。随着中华文明的发展壮大,汉字也日益繁衍、成熟,并逐渐向周边文明辐射,“汉字文化圈”由此而生。自传入日本开始,汉字便对日本人有着重要的意义。日本的汉字学研究历史悠久,并在上个世纪达到相当高的水准。在诸多日本汉学家中,毕生致力于汉字及汉文学研究的白川静先生尤可谓独树一帜。其学问之淹博,治学之精深,著述之丰硕,并世罕见。单以汉字研究所折射出的学术理念而言,我们可以从三个角度去品味白川静先生汉字研究的特色,即:巫术性、跨文化性以及国民性。
首先,白川静先生对于汉字系统的解读与其所构建的巫文化上古社会密不可分。白川静先生认为,在生产力低下的上古,先民的思想是被鬼神观念所统御的。在一支军队会因大自然的声响而陷入混乱的时代,巫职人员扮演着重要的社会角色,火被尊奉可以祓除不祥的神圣之物,祭祀、祝咒等神事行为充斥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行军时需以蜃贝祭神,治愈疾病时需祛除邪灵。在种种神事行为中,古人将语言视为人神交流的媒介。作为语言的书面形式,彼时的汉字便不可避免地具有时代的烙印,具有了浓郁的巫术性。
其次,白川静教授以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为起点,又吸纳了日本文学、古文字学、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等多学科的营养,并以跨文化研究的高度激活各个学科的资源,提出了诸多新颖的见解。在本书中最为明显的体现便是中日古代社会文化景观的横向参照。白川静先生认为,日本文明的萌芽起源于中国殷商先民的东渡,日本历时传承的文化特质及风俗礼仪可以被视为反映中国古文明的一面镜子。由此,与文化初曙期相伴的传世经典文献便具有了不可替代的意义。本书中频繁出现的《诗经》与《万叶集》的横向对比,正是白川静先生文字学研究跨文化性的集中体现。
最后,将汉字视作日文之骨架的白川静先生,目睹了汉字在日本国内日渐式微的趋势,认为汉字在日语体系中的动摇,将使日语在表现力和理解力等方面遭到削弱,进而减弱国民在语言方面的创造力。出于对日本国民及民族文化前景的担忧,白川静先生极力反对日本政府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推行的“去汉字化”运动。一方面,本书的字里行间体现着对政府主导的《当用汉字表》及汉字简化运动的反对态度;另一方面,白川静先生非常重视汉字文化的大众推广。除本书以外,《汉字百话》《常用字解》《金文的世界》《甲骨文的世界》诸书均是面向一般读者的普及性读物。可以说,白川静先生的汉字研究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具有为国民奋斗的强烈使命性。时至今日,我们在研读、评价白川静先生的作品及理念时,须将其置于其所身处的时代大背景中去理解。
在今天,白川静先生一方面被誉为“最后的硕学”(最後の碩学),并于2004年,以九十六岁高龄获得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但另一方面,白川静先生在汉字学领域——尤其字源学领域——的成果,在中日学界也向来都是不乏争议的。有学者认为,白川静先生有时夸大了巫术在上古社会的影响,有时又为了给每个汉字都溯定字源,往往不无穿凿附会之言。相关争议,在日本学界至今未息。关于白川静先生的功过种种,今天恐怕还很难盖棺定论。但以中国学术发展的经验而论,晚近兴起的钟鼎之学及甲骨之学,在对很多汉字的释读方面动摇了《说文解字》的绝对权威性,但并未有损于许慎当初建立的汉字形义系统;近代章太炎先生运用古音学成果,以变易、孳乳两大条例系联《说文解字》之正字,以求还原语言由简趋繁的脉络,始作《文始》一书,意义在于破除字形桎梏、开启系统探讨语源的先河,同样不应因一字考据之得失便遭全盘否定。白川静先生的文字学研究以巫术为枢纽,拓展了跨文化研究的路径,并且具有强烈的国民使命感,可谓自成一系,并且确实能在诸多方面带给我们启发,这就绝非一两处的得失能够涵盖的了。
准确理解,从来都是公正评判的基础,这便使得白川静先生著述的翻译工作十分重要。在后浪出版公司的不懈努力下,白川静先生的著作得以成系统地,跨越海峡,进入中国读者视野,获得与中国读者对话的机会。这是我们乐于见到的,也是我们参与其中时感到荣幸所在。倘若我们的翻译工作能够让一般读者品味到汉字及汉字文化的魅力,为学界同仁提供一种不同以往的汉字研究视角,从而全面地还原“白川学”所应有的模样,使其在学术史上得到更为公正的评价,对汉字学领域的发展有所裨益,那真是夫复何求。
本书是我们两人合作翻译的第二部作品。正如我们在译介第一部作品《甲骨文小字典》(落合淳思 著)时所言,没有王宁先生、李国英、王立军、李运富、韩琳等多位教授的悉心教导,我们恐怕难登文字学之堂奥。在此,请允许我们对诸位教授致以最高的敬意。此外,白川静先生博学多识,非常擅长围绕某个汉字旁征博引,这使得本书牵涉了众多的研究领域,想必相关的编校工作也会因此变得异常繁重。后浪出版公司编辑为之付出了艰辛的劳动,同时表现出了极高的专业水准,令我们感佩。最后,我们深知自身的识见难以望白川静先生之项背,倘若译文中出现任何纰漏之处,还望广大读者朋友不吝赐教。
张浩、刘幸
2019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