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沃霍尔为何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制作人?
1960年代,艺术、音乐、电影、舞蹈、剧场在前卫艺术的边界地带因缘际会。安迪·沃霍尔掀起波普艺术风潮后,对绘画感到厌倦,开始涉足电影等领域,甚至想组一个摇滚乐队。和他密谋乐队这件事的视觉艺术家还真不少,包括后来做出“闪电原野”的大地艺术先驱(兼鼓手)Walter De Maria、另一位波普艺术巨匠Jasper Jones等等。沃霍尔在1965年底发现了地下丝绒,随即放弃了组乐队的想法,转而用另一种方式介入了音乐。或反之,地下丝绒以某种方式介入了沃霍尔的艺术实验,并由此走向台前,成为撼动了摇滚和流行音乐世界的革命者。
关于地下丝绒与沃霍尔的合作,历来诸多争议。许多人认为沃霍尔不曾插手一个音符,又怎能自封制作人并在唱片封套顶端挂名?沃霍尔自己也在当年的采访漫不经心地说,“最近我们赞助了一个乐队……”但,他的贡献真的止于“赞助”么,抑或止于设计了那只20世纪最著名的“黄香蕉”?
《地下丝绒与妮可》口袋书作者Joe Harvard用一个理工吉他男有些啰嗦、巨细靡遗,但绝对实诚的求证方法,帮助我们发现了一个真相:没有安迪·沃霍尔,就不可能有《地下丝绒与妮可》。
地下丝绒被沃霍尔发现时,正在一个小咖啡馆表演《黑天使的死亡之歌》,一首Lou Reed用“中世纪行吟诗人的嗓音“念出来的奇诡的黑色诗歌,John Cale用电中提琴在其中制造了一种刺耳的喷气声。他们被餐厅老板发出解雇警告后,仍不屈不挠地又演了一遍,由此被安迪·沃霍尔一眼认定“找到了”。地下丝绒被带进“工厂”——沃霍尔创造的宇宙中心、波普风暴之眼。
1960年代各门类前卫艺术过从甚密,安迪·沃霍尔将艺术下放给每个人;前卫音乐鼻祖John Cage将音乐还原为噪音世界的一部分;现代舞大师Merce Cunningham把舞蹈视为对生活持续不断的转换;激浪派聚集了大批艺术家、作曲家、设计师、人类学家,发出了“反艺术”的宣言……“地下丝绒和妮可”也在1966年进入了这个革命性图景。
看过《切尔西女孩》等电影的观众都能想见“工厂”的画面。曼哈顿下城的厂房建筑里,穿着紧身裤的年轻男女走来走去,充了氦气的”银枕头“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漂浮。如果问沃霍尔戴着墨镜坐在一旁做什么,他十有八九会回答,“哦,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把胶片放进摄像机……我就让发动机开着让它自己转完……”
在油管流传出的“地下丝绒与妮可”1966年的工厂演出录像中,我们惊讶地看到,连续不断的即兴表演长达近一小时,直到警察上门告知“扰民”。Cale在自制的乐器中腾挪,引入他小圈子实验室里的太空音和噪音。Lou Reed默默重复着两三个音符的和弦,用墨镜抵挡沃霍尔制造的强光实验。妮可的小儿子坐在大人脚下安静地玩耍。绝对的自由,绝对的安那其。和“黄香蕉”专辑中《Heroine》或《欧洲之子》精彩激烈的超长即兴相比,这样的现场演出十分随性,日常,甚至有催眠之意。它和沃霍尔那些地下电影的制作风格十分吻合——8小时的《帝国》或是6小时的《睡觉》,也暗合着John Cage从禅宗得来的理念——艺术必须是现实的一部分,艺术是人类的产物,必须模仿自然。
地下丝绒此后被纳入了沃霍尔策划的“无可避免的爆炸塑料”——我们暂且称之为一种多媒体演出,也有美国电视台叫它俱乐部节目的,还有更好的说法:事件——Merce Cunningham对自己毕生舞蹈演出的称谓。现场,一台催眠机器无休止地旋转,几个大投影屏幕闪过妮可大眼睛的特写,16毫米放映机将画面投射在每个人的面孔上,男女舞者在闪光灯前抽动皮鞭,John Cale用琴弓摩擦出金属噪音,Lou Reed开口,“闪耀,闪耀,闪耀的皮靴”…… 台下少男少女们自由来去,跳舞,喝酒吃东西。
在那一年的数次采访中,沃霍尔都提到,“现在我们有一个乐队——地下丝绒,他们将属于世界上最大的迪斯科舞厅,在那里,绘画音乐和雕塑都可以结合……” “我们会有21个屏幕,还有,我不知道,三四个乐队”。(《我将是你的镜子》)
这大概就是安迪·沃霍尔心目中的迪斯尼乐园,一个乌托邦的雏形:没有边界、没有秩序、没有禁忌,人人平等,来去自由;各种艺术形式没有分野,在狂欢的旗帜下,共冶于一炉。我见过的一个意大利老太太、当年的“工厂女孩”,有过更为有趣的说法:Warhol’s Warhol-land 。
这“21个屏幕、三四个乐队”的乌托邦并未实现。但《地下丝绒与妮可》留了下来,并名垂青史。对照其他关于沃霍尔的记录,可以发现,沃霍尔对待地下丝绒的方式,和他对待“切尔西女孩”的方式如出一辙。没有剧本,没有策划案,没有导演中心制。 沃霍尔总是说,“有些演员会因为摄像机打开了而兴奋起来……”。这是他希望人们看到的“真实”。“好的摄影就是把焦距对准名人”。
地下丝绒和妮可,正是沃霍尔发掘的“名人”。沃霍尔总是静静地坐在调音台后,如口袋书所说,对每个人“‘超级明星’的人格进行萃取”。里德、凯尔、妮可、莫里森、莫琳,每个人都在工厂的实验中爆发了“超我”的能量,聚合反应成为一个光彩夺目的小宇宙。沃霍尔是一个解放其他天才的天才。
妮可——一个波西米亚人、有着传奇身世的德国模特、1966年的“年度工厂女孩”,是沃霍尔为地下丝绒添加的配方。她遭到Lou Reed的排挤,却始终得到沃霍尔的支持。地下丝绒的内核由此注入了一个不俗的灵魂,生涩梨子一般的冷与酷,以及奇特的日耳曼式口音。妮可的声音完全吻合地下丝绒的精神。
《地下丝绒和妮可》也是“无可避免的爆炸塑料”这个奇特大汇演的听觉再现。歌词主角大多来自“沃霍尔乐园“——派对人群、蛇蝎美人、灰姑娘,各色畸零人,主题百无禁忌。它在甜美宁静的诗句和暗黑暴虐的噪音轰炸之间转换,偶发的环境噪音和脱俗的乐句结构俯拾皆是。每一首都精彩。
关于这一点,口袋书作者Joe Harvard甚至不厌其烦地从音乐录制技术的角度考证出:《地下丝绒和妮可》这张唱片的录制,是现场“实时完成”的结果,而非同时代同样伟大的披头士唱片那样是层层叠录、精工制作的产品。其“自然与粗粝”,是安迪·沃霍尔反复倡导和维护的结果。他希望它是《切尔西女孩》同时代的产物——“不要变得平滑优美而毁于一旦”,不要“被弄干净”,”必须留住那些脏话“!
安迪·沃霍尔这位“业余制作人“成功地捕捉到了《地下丝绒与妮可》最为珍贵的自发性。在他的庇护下,它成功地跳脱了唱片工业的桎梏,也突破了摇滚乐的各种既有范式和套路,完全原创!即便半个世纪后听来,仍带着一种原始和野生的能量,横冲直撞而来。就这一点而言,安迪·沃霍尔确为伟大的音乐制作人无疑。
此后,电子音乐巨星Brian Eno的一句话有多个版本,但广为人知:虽然《地下丝绒与妮可》在1967年只卖出了3000张(50张,还是4000张?),但这些人后来都组了乐队。
文 / 亦朋
(有空还想说说地下丝绒与前卫艺术在另一个层面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