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的大征服
从遥远阿拉伯宫廷中的一千零一夜,到数十年如一日霸屏新闻联播的中东乱局,再到当下的石油期货负价格,关于阿拉伯世界,人人都能说几句,说的却也都差不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好似一场场“天方夜谭”:天方,距离地域远,夜谭,距离真相远。
近年来,随着“一带一路”战略的实施,清季民国显赫一时的“西北舆地之学”与时俱进,衍展为中亚、中东史地之学,有关阿拉伯历史的著作也得以陆续刊出。斯科特·安德森《阿拉伯的劳伦斯》介绍一战时西方列强在中东的政治博弈和身处局中的阿拉伯人的举措,揭示现代中东形成的复杂过程,及其对当下产生的重大历史影响。尤金·罗根《征服与革命中的阿拉伯人》讲述了自16世纪初被奥斯曼帝国征服后,阿拉伯人五百年间的历史。后浪近版休·肯尼迪《大征服:阿拉伯帝国的崛起》则聚焦7、8世纪阿拉伯人历时一百多年的东征西战,最终建立横跨欧亚非三洲的阿拉伯帝国的历史。《大征服》一书最晚出,关注的却是阿拉伯历史的源头,也是阿拉伯世界最辉煌的时代。
《大征服》前言、结语之外,正文分为十一章,第一章检视“大征服的基础”,最后一章传达“被征服者的声音”,其余各章基本按照时间顺序讲述阿拉伯人对叙利亚、巴勒斯坦、伊拉克、埃及、伊朗、北非、河中地区、巴基斯坦信德地区、西班牙以及地中海诸岛屿的征服。
作者深谙辩证法,他致力于从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身上同时寻找大征服的历史逻辑。他认为征服者的基础在于“新兴的伊斯兰政权具备了人力、军事技术、意识形态信念和领导集体,……这个新政权的领袖们已经充分认识到他们必须对外扩张,否则就会陷入崩溃。对于他们来说,要生存下去就只有一个可行的办法:征服。”而被征服者比如叙利亚、巴勒斯坦、伊拉克、埃及、北非和伊朗的原统治者东罗马帝国和波斯萨珊王朝已多年互相征战,又面临瘟疫后人口大幅减少和宗教教派对立等现实困境,所以阿拉伯人渔翁得利,摧枯拉朽,在某些地区还被作为解放者欢迎。而河中地区因为没有上述东罗马帝国和萨珊王朝的劣势,遂成为阿拉伯人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征服前后历时一百五十年之久。
具体到每一个征服事例,作者一般先讲述被征服地区的地理、政治、民族、宗教等背景状况,然后重建阿拉伯军队的行进路线,比如对伊朗的征服,从642年到650年,阿拉伯人沿呼罗珊大道,从纳哈万德、哈马丹、伊斯法罕、雷伊、巴斯塔姆到梅尔夫依次进军,所以这本书配备的地图的利用率是很高的,很多地方需要图文比对。战争之后,阿拉伯人会筑城、移民、收税、建清真寺,福斯塔特、巴格达、巴士拉、凯鲁万等城市都是阿拉伯人建设的,耶路撒冷圣殿山上的圆顶清真寺也是那时建成的。
作者的撰述态度是小心翼翼的,他对历史同行们——不管是阿拉伯人还是被征服者——维持着最低限度的信任,对史料审慎甄别择用,尤其是关于战争经过的描述更是极其克制的。他在前言中说,“任何历史研究都不可避免地被历史材料本身的性质所左右。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关于可靠性的问题,也就是我能够相信我读到的东西吗?”在正文中,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描述,“在一些轶事传闻中,据说希拉克略意识到了穆罕默德的伟大”、“同时代的编年史家谢别奥斯则叙述了拜占庭皇帝是如何号令军队守住阵地的。”作者的小心翼翼与大征服形成了极有意思的对比,大征服的主题似乎天生就令人激动,跃马疆场、血脉贲张,作者的讲述却有如一剂镇定剂,时时平抚着读者激动的心情。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一个民族征服另一个民族,即使只是历史,也似乎不应该大张旗鼓大吹法螺,我理解和赞同作者的小心翼翼。
有一点需要指出,作者分地域重塑征服史,聚焦于一个个征服个案,但对同时期阿拉伯的中枢,从默罕默德到四大哈里发到伍麦叶王朝再到阿拔斯王朝的历史则轻描淡写,或许他的预期读者理当具备这些历史知识。但预期终究是预期,不具备上述相关历史知识的读者阅读此书时,会遭遇一定障碍。
因为作者对历史同行和史料的审慎,我在阅读时会好奇他对中国史料的态度。在最后一章“被征服者的声音”中,他大段引用了杜环的《经行记》,在全书中这是不多见的,可见他对这段史料还是比较放心的。不过有一点需要澄清,杜环尤其是他的母国大唐,并不是阿拉伯的被征服者。公元751年,杜环在大唐与阿拔斯王朝的怛罗斯之战中被俘,在阿拉伯世界游历11年才返回故国。怛罗斯之战,虽然大唐战败,但那也是阿拉伯军队东扩的强弩之末,战役分胜败,但没有征服者与被征服者。
历史上,伊斯兰教有两次东扩,第一次就是7、8世纪阿拉伯人的扩张,第二次是15-17世纪突厥人的扩张,李伯重在《火枪与账簿》中曾提出过一个极具启发意义的“佛教长城”观点。他认为,伊斯兰教尤其是第二次东扩时,从蒙古、新疆北部、青藏高原,到中南半岛的缅甸、暹罗、柬埔寨和老挝,佛教在这些地区取得了支配性地位,形成了一道环绕中国西、北、南三面的“佛教长城”。这道长城遏制住了伊斯兰教的东扩,从而使得中国避免了印度的命运。其实,仔细观察这道“佛教长城”,我们会发现在河西走廊还是有一条狭长缺口,这应是甘、陕、宁等地当下穆斯林分布较多的原因。
2015年,3岁叙利亚小难民艾兰·库尔迪伏尸海滩的照片震撼了全世界,2019年黎巴嫩电影《何以为家》上映,通过无辜儿童的视角讲述着叙利亚难民的悲惨处境。真实事例、根据真实事例改编的故事,使更多观众重新思索变革的代价与稳定的意义。大征服的时代早已远去,每一个民族,每一种文化,都应该借鉴休·肯尼迪对“大征服”的小心翼翼,征服是深渊,如临深渊;征服是薄冰,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