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奥波德国王的鬼魂仍未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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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关于刚果与非洲的作品中,《黑暗的心》或许是最为著名而意味深长的。库尔茨先生,一个在欧洲受人尊敬,同事与亲朋公认正直、诚恳的白人,作为公司代理人在刚果河流域热带雨林的深处收集象牙。在那里,库尔茨不择手段、废寝忘食地从每一个人手中抠出每一点象牙,借此为公司搜掠了数量惊人的象牙。作为文明的代言人,他残暴地对待所有不服从他的当地人,好似神话中暴虐的上帝。但他对黑人的暴行并不妨碍他在当地为自己找了一个情妇。当地人对他的情感十分暧昧,除了畏惧之外,更多的是木然的服从。但库尔茨尽管能够对土著们颐指气使,却无法逃脱欧洲人在非洲的死神——黄热病,最终他在乘船返回非洲西海岸的途中死去,临死前高呼“恐怖啊!恐怖!”。
作为文学史上最为经典的反派形象之一,库尔茨先生,像他住所周围立着的戳着已经皱缩的黑人头颅的尖桩一样,注定给所有读者留下深刻印象。宽阔的大河上,随着薄雾渐渐散去,一颗颗钉在木桩上的黑色头颅在模糊的光线中变得清晰,成百上千的黑人在库尔茨情妇的带领下默然立在河岸,注视着河上兀自驶向下游的蒸汽船。这启示录一般的情景,也许就是激发科波拉拍摄《现代启示录》的灵感源泉。
无论是小说《黑暗的心》还是电影《现代启示录》,都以其离奇的情节和晦涩的深意引发了大量讨论和社会反思。但更加离奇也更加幽暗的是,这样一部令人不寒而栗的小说竟是根据刚果河流域的真实事件与人物创作的;而能够比这更离奇的,恐怕只有这样一个事实——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绝大多数人,甚至是康拉德的忠实读者,都对这部小说所描绘的刚果河流域殖民地历史毫不知情。
虽然葡萄牙人在16世纪就到达了非洲西海岸刚果河入海口,并开始在非洲掠夺资源与奴隶,但刚果河下游巨大的海拔落差意味着任何企图溯源而上的人都将面对难以翻越的重峦叠嶂,黄热病和疟疾同样是欧洲人进入非洲内陆的拦路虎。因此,到19世纪初为止,欧洲对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了解不过是沿海的一系列港口和贸易站。直到19世纪中期,工业革命引发的欧洲资本主义对原材料和市场的巨大渴求,在欧洲再次掀起了探险和地理发现的热潮。来自欧洲的探险队向着南北两极和亚洲腹地进发,而在地图上被简单标注为黑色大陆的非洲更是引发了欧洲工业强国的极大兴趣。相继有多支欧洲探险队深入非洲内陆,试图寻找刚果河的源头并探索沿岸地区。最终完成这一发现的,是来自英国的探险家斯坦利,而斯坦利忠实的资助人,便是本书的主角——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
利奥波德二世虽然是比利时国王,却不甘心只做一个君主立宪制下的小国虚君。他极度渴望拥有私人的广阔土地,并在其上建立自己的独裁帝国。这种“皇帝梦”促使他极其热衷于在亚非拉获取殖民地,因为凭借比利时的国力和他自己的权威是断难在欧陆开辟一片天地的。而当各种购买他国殖民地的希望落空后,利奥波德转而关注各国探险家在非洲的活动,希望能够在那里豪夺一块丰饶的沃土。
利奥波德国王善于识人。斯坦利甫一出名,国王便将其视为实现其野心的必要人选。借着斯坦利在英国遇冷,利奥波德将他揽入自己帐下,接着便打发他去开拓刚果的贸易路线,并利用各种阴谋诡计将沿岸土地统统据为己有。斯坦利并不是国王的唯一帮手,美国的外交官,德国的银行家,比利时的内阁成员纷纷为他献上忠诚。利奥波德长袖善舞,他充分利用王室身份对上流社会的吸引力,笼络有影响力的贵族、官员、军人和探险家为他背书。他惯于操弄公众舆论,翻云覆雨,他成立五花八门的非洲协会掩人耳目,买通媒体豢养文人为他在非洲的“人道教化”主张摇旗呐喊。国王将自己的贪婪很好的隐藏在各色旨在推动非洲贸易、教化野蛮人的协会宗旨之下,受到国王热情款待的名流对利奥波德的“高贵”动机赞不绝口。本书前半部分的重点,正是利奥波德如此这般通过个人魅力、阴谋诡计和国际政治攫取了刚果河流域广阔的土地,和世世代代生活于斯的人民。
在本书的后半部分中,我们可以看到利奥波德在刚果建立的并非什么帝国,而是纯粹用以榨取刚果富含营养的血液的吸血泵。最初的获利来自象牙。直接或间接效力于国王的垄断经营权公司派出代理人们,仿佛密集的针头扎入整个刚果河流域。这些代理人们,如同前文所述库尔茨先生一样,掠夺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象牙,通过水路源源不断运往下游。运输在刚果成为一个主要的问题——刚果河下游夸张的海拔落差阻断了水路,但这难不倒一位冷酷的君主。无非是死几百几千个人而已,一条连接海港和河流航运终点的铁路出现在沟壑纵横的崎岖山崖之上。蒸汽船的零件可以通过铁路运到河边,再组装成整船下水,锅炉“kutu-kutu”的轰鸣成为当地人对蒸汽船的称呼。
抽血的针头已经深入雨林,航运和铁路组成的管道已经接好,可任何泵体都需要能量来驱动。在刚果,驱动国王的庞大机器的能量是强制劳动。当地人被迫充当工人、脚夫、士兵,却得不到报酬甚至是足够的食品给养。当橡胶热席卷全球时,刚果的妇女老人被利奥波德的代理人们绑架,用以威胁他们的亲人进入雨林采集制定数量的橡胶。人质的赎金制定得十分艺术,恰好需要一个成年男劳力把几乎全部时间花在爬上爬下收集橡胶上,既不多也不少。为了驱使庞大数量的奴隶,仅靠人质还远远不够,残酷的肉刑是必要的。河马皮制成的鞭子虽然会让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但如果少挨几下受刑者似乎还能有幸保住性命,可砍手砍脚就没有这么温柔了。在如此暴虐的统治下,起义是难免的,因此明智的利奥波德国王向刚果输送了大量的后膛步枪、马克沁机枪和弹药——事实上,军人和军火是国王唯一慷慨赐给刚果的礼物。
满载象牙和橡胶的货轮定期抵达安特卫普,旋即装满军火返回刚果,这一国际贸易的奇景吸引了年轻航运公司职员莫雷尔的注意。他随后和英国驻刚果领事凯斯门特发起了二十世纪第一场全球性平权运动。运动的成果振奋人心——利奥波德身败名裂,比利时政府接管了刚果,废除了强制劳动和肉刑——但掠夺只是转而以更加隐蔽的形式实现。
作者在本书最后一章回顾了刚果(金)在民族独立后的历史,概括地说,和发生在其他落后国家的事情差不多,是一出政变和独裁轮番领唱的民族悲剧,间或有侵略和极端主义出场,一成不变的是贫穷的底色。造成刚果(金)混乱与贫穷的原因,作者认为除了殖民历史外,还有当地土著原生的奴隶制、对女性的轻视和对独裁者的崇拜。作者作为一个美国的民权人士,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令人意外,不过细细推敲就会发现上述三点无力解释刚果当下的困境。
虽然作者未在书中明言奴隶制如何导致了贫穷,但以通常的新自由主义经济学观点来看,奴隶制首先破坏了生产要素的自由流动,也就不存在价格机制发挥作用的劳动力市场,资源无法与劳动力进行有效结合,奴隶主对社会主要劳动力的垄断客观上对其他经济部门产生挤出效应;其次,被强制劳动束缚的奴隶无暇也无力进行创造性工作,使得生产技术长期落后。不过原生的奴隶制能否影响当前经济和政治,还要看其是否有现代余音。如果以国内主要族裔在当前国境内的活动作为“原生”的话,倒是最早使用白奴、印第安奴隶和黑奴的美国存在着原生的奴隶制。自然,原生的奴隶制并不妨碍美国成为自由灯塔,也不妨碍美国成为超级大国。
同样的道理,对女性的歧视曾经广泛存在于亚欧大陆的各个文明中,甚至可以说,在工业文明为女性提供了能够获得与男性相同的经济产出效率之前,男性主导的文化存在于世界所有族群当中。即便欧美的女性获得相对平等的权利,也是建立在生产技术抹平男女体能差距和世界大战打破原有社会经济秩序的基础上。身居发达国家的日韩,至今仍然存在对女性的偏见,而世界范围内的平权主义运动方兴未艾,这都说明对女性的歧视或许让刚果损失了部分潜在劳动力,但远非造成经济困境的主因。
最后,当地人对于独裁者的崇拜,未尝不是源于欧洲殖民造就的丛林社会以及殖民者遗留下的政治乱局。利维坦诞生于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中,君主论诞生于割据势力林立备受邻国蹂躏的意大利,扎伊尔的蒙博托诞生于殖民历史结束后的美苏冷战。来自美国的长期经济援助帮助蒙博托击败形形色色的挑战者,而美国政府选择蒙博托恐怕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民主,而恰恰是因为他足够独裁。
刚果的悲剧,是一切经历过殖民掠夺后被迫依附于全球市场的新兴国家的遭遇,也是接连错过了三次技术革命和战后两次产业转移的后发国家的遭遇。尽管奴隶贸易、强制劳动和殖民地已经成为历史,但资本主义的本质并未改变,以全球化为载体针对经济欠发达地区的掠夺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利奥波德国王的鬼魂仍未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