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品•细读】王嘉军：细雪大美
这一个月来，每天入睡前都会翻上几页谷崎润一郎的《细雪》，柏桦《在清朝》中诗云：“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我是“夜读《细雪》，清晨扫雪”，在白纸灯影上，感受细雪的簌簌碾磨，它越积越厚，最后变成一场睡意的大雪将意识覆盖，第二天醒来，是一个秋光镂空的清晨，雪似乎还积在头脑中未化开。
细雪是关西大族莳冈家两个小姐的名字，莳冈家这一代只有四个女儿，雪是排行第三的雪子，细是最小的妙子，大阪习俗“排行最小”称细，故妙子又叫细姑娘。雪子和妙子其时还未出嫁，小说就以她俩的婚姻问题为主线缓缓展开。从叙事技巧上说，这当然是极为单调的手法，但谷崎的着力点本身并不在此，作为唯美派大师，在这部号称“才不世出的物语文学”里，他所要做的是通过人物的塑造、场景的勾划、风俗的描摹来展现日本日益消散的传统美。因此，这样简洁的结构设计反倒给小说带来了高贵淡雅的古典韵致，那些日常的生活片段在作者的细腻笔触和节制的哀婉之气统领下，处处回环着隽永的美。
众所周知，谷崎受王尔德、波德莱尔等人影响颇深，曾自称“恶魔主义者”，有人说他“追求从嗜虐与受虐中体味痛切的快感”，虽言过其实，但确实在《文身》、《痴人之爱》，甚至《春琴抄》等早期作品中，谷崎往往将人物和场景推向极端，在“变态”的官能享受中追求唯美。而在《细雪》中，谷崎完全改变了，没有对于肉体的礼赞，没有对于爱欲的剖析，就连对几个女主人公的美貌，也大都是用曲笔描写。同是以青年人婚姻问题为题材的小说，在《傲慢与偏见》中，以“理智与情感”的平衡而著称的女作家奥斯丁也还不遗余力地描写伊丽莎白的感情波动，而谷崎润一郎这位女性的崇拜者在《细雪》中却让几个女主人公完全从社会的角度来考虑婚嫁问题。我们根本不清楚雪子在五次相亲中对于男方的感觉到底如何，只知道由于家境、健康、容貌或者性格之类的原因，相亲会一次接一次泡汤了。
许多证据表明，谷崎的这个转变主要是由于他在此之前翻译了《源氏物语》，深受这部传统巨著的影响，开始追求更为古典和浩荡的“大美”。另外，《细雪》写于战时，当局禁止写过于唯美和浪漫的作品以免“有伤士气”，这对谷崎亦有影响。这部作品中的人物，由谷崎以往小说中的“文学人”变成了“社会人”，而谷崎的神妙之处就在于在这三百六十五度的转弯中，柳岸花明，开拓了自己新的美学疆域。
谷崎认为东方之美在于“阴翳”，终身都在追求阴翳之美，所谓阴翳乃是物体与物体，明与暗之间制造出的效果，《细雪》可以说是谷崎润一郎唯一一次让明部大于暗部的尝试，却迎来了个人创作史上的高峰，并成为日本古典主义小说之集大成者。在《细雪》中，美，已不再是个人隐秘的心思和极端的追求，不是非常态生活下培养出来的变种奇葩，而是云层中投下的光束混合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印照出的社会肌理，是传统土壤下孕育出来的大方又耐看的名花。这肌理就是风俗世态和人情世故，简言之，是东瀛文化之美。那东方式含蓄婉转的情感是美，体贴细致的礼节是美，女人繁复精巧的妆扮是美……连交往中密布心机、几经周转的人际博弈也是美，如纳博科夫所说，它们无不具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在人与人之间竟能生成如此与蝴蝶翅膀的纹理、花朵色泽的层次一般复杂精妙之物，不得不让人惊叹。而那些专门为美而诞生的活动则更为令人难忘，例如小说中观能乐、看樱花、赏月、捕萤等活动，虽然作者已极力克制用拙朴简淡的笔调描写，但还是营造了镜花水月般的幻境，让人心旌荡曳。
美已经到如此地步，收尾就自不而然地转向了悲剧，小说中两个人物：雪子，在谷崎笔下是传统女性的代表，也是小说中的真正主角，她幽娴恬静，却又绵里藏针，不乏主张；妙子，则是受西方文化影响下现代女性的代表，聪慧灵敏，谋求独立，作风大胆。两个人到最后都算有了归宿，但都不圆满，雪子因为过于羞怯，不善表达而错失了一段好姻缘；妙子，则与一个社会下层的酒吧领班未婚先有子，几乎弄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从中可以看出谷崎的悲观心态以及对时世的不满，太传统的，跟不上时代，太现代的，时代又不能接受，这就是谷崎对当时日本文化的观感。
谷崎一直在东西方文化的接受、传统与现代的选择之间摇摆，它的作品已将这种矛盾和彷徨表现得淋漓尽致，早期的《麒麟》、《人鱼的叹息》、《魔术师》等短篇作品以中国典故作为幻想的材料，将中国视为寄寓浪漫情调与恋乡情结的神秘源头，《痴人之爱》等小说中人物对于西方潮流的亦步亦趋，尤其是男主人公对于西方美人那种近乎朝圣般的崇拜则又表现出他对西方文化的强烈向往。更为有趣的是他的中国之行，或许是受他一直十分尊重的前辈作家、同是唯美派领军人物的永井荷风作品中那些国外见闻的诱惑，谷崎一直想去大洋彼岸看一看，但无奈由于经济原因该愿望终身未能实现，他于是选择了更为临近的中国游览。一路醉心于江南美景，游西湖、过秦淮，遥想古中国风采，写下了不少俏丽别致的游记篇章，而到了现代时髦的上海之后他则发出感慨：到过上海，欧美也就可以不去了。可见，他即使身在中国，也没有忘记游历西方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实际上又没有多少强烈和坚实的感情积淀和理智取向。在《中国趣味》一文中，他曾表达过这种苦闷，一方面对于“中国趣味”有着近乎乡愁的眷恋，另一方面又恐太过依靠“中国趣味”消磨了自己创新的意志。
但他最终还是回归传统了，日本学者西原大辅在《谷崎润一郎与东方主义》中指出“谷崎润一郎以关东大地震后移居关西为契机，从对西洋的迷恋中醒来,回归了日本的传统文化。即所谓的‘回归日本’”；“谷崎对西洋文化的爱慕以两次中国之旅期间的时间为中心，与‘中国情趣’作品的创作时期完全重合。谷崎不仅仅是由西洋趣味回归了日本，也由‘中国情趣’回归了日本”。只是他也深知现代来临的步伐必将越来越快，所以他曾在《阴翳礼赞》中设想完全不受西方的影响，东方人按照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发明东方式的电车、飞机、无线电、电影……，但也承认这只是小说家的幻想。小说最后，妙子的孩子在出生后夭折了，据说连医生也从未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婴儿，更早之前，二姐幸子多年期盼怀上的孩子也在一次意外中流产了，她此后一直为此幽怨。我不是要将这牵强成谷崎反对新生物的象征，如果小说以新生儿的诞生而收尾，那小说的色调将会完全改变，但那就不是细雪，而是雪霁了。
然而，拿“悲剧”两字就将其打发了又过于简单武断，雪子和妙子都还好好地活着，虽然婚嫁不尽如意，但毕竟有了个结果，而且用小说中二姐夫贞之助的话来说，这对于她俩的性格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了。结尾处，眷恋关西的雪子即将远嫁东京，她望着那些婚礼后穿的便服嘟嘟喃喃地说：“如果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是寻常姑娘出嫁时的心态，作者没有做任何夸张的渲染。是啊，整本书里陪伴我们的雪子姑娘就要出嫁了，虽然觉得她就应该留在关西，就应该永不出嫁继续过她那幽闲安静的日子，但毕竟女大当嫁，她心里在感伤之余又未尝没有一丝喜悦呢？而小说的那层悲剧色彩此时也融进了日本自古就有的“物哀”情结中，谷崎润一郎说他在写《细雪》的过程中，除了写作，作为消遣的就是听日本的古典音乐。他当时最喜欢的一首古典词曲《雪》中有：“无常生命诚可堪”、“满腔忧烦齐抛光”等句，真是小说最好的注解。即便是上面提到的现代取代传统这样严肃的现实性问题，也被包容进了哀婉时光逝去的古典情调中，变成了和感叹四季的更迭无可挽回又必将轮回一样的审美事件，由此可见传统的韧性和张力之强。
[日]谷崎润一郎著：《细雪》，储元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年7月，20元。
细雪是关西大族莳冈家两个小姐的名字，莳冈家这一代只有四个女儿，雪是排行第三的雪子，细是最小的妙子，大阪习俗“排行最小”称细，故妙子又叫细姑娘。雪子和妙子其时还未出嫁，小说就以她俩的婚姻问题为主线缓缓展开。从叙事技巧上说，这当然是极为单调的手法，但谷崎的着力点本身并不在此，作为唯美派大师，在这部号称“才不世出的物语文学”里，他所要做的是通过人物的塑造、场景的勾划、风俗的描摹来展现日本日益消散的传统美。因此，这样简洁的结构设计反倒给小说带来了高贵淡雅的古典韵致，那些日常的生活片段在作者的细腻笔触和节制的哀婉之气统领下，处处回环着隽永的美。
众所周知，谷崎受王尔德、波德莱尔等人影响颇深，曾自称“恶魔主义者”，有人说他“追求从嗜虐与受虐中体味痛切的快感”，虽言过其实，但确实在《文身》、《痴人之爱》，甚至《春琴抄》等早期作品中，谷崎往往将人物和场景推向极端，在“变态”的官能享受中追求唯美。而在《细雪》中，谷崎完全改变了，没有对于肉体的礼赞，没有对于爱欲的剖析，就连对几个女主人公的美貌，也大都是用曲笔描写。同是以青年人婚姻问题为题材的小说，在《傲慢与偏见》中，以“理智与情感”的平衡而著称的女作家奥斯丁也还不遗余力地描写伊丽莎白的感情波动，而谷崎润一郎这位女性的崇拜者在《细雪》中却让几个女主人公完全从社会的角度来考虑婚嫁问题。我们根本不清楚雪子在五次相亲中对于男方的感觉到底如何，只知道由于家境、健康、容貌或者性格之类的原因，相亲会一次接一次泡汤了。
许多证据表明，谷崎的这个转变主要是由于他在此之前翻译了《源氏物语》，深受这部传统巨著的影响，开始追求更为古典和浩荡的“大美”。另外，《细雪》写于战时，当局禁止写过于唯美和浪漫的作品以免“有伤士气”，这对谷崎亦有影响。这部作品中的人物，由谷崎以往小说中的“文学人”变成了“社会人”，而谷崎的神妙之处就在于在这三百六十五度的转弯中，柳岸花明，开拓了自己新的美学疆域。
谷崎认为东方之美在于“阴翳”，终身都在追求阴翳之美，所谓阴翳乃是物体与物体，明与暗之间制造出的效果，《细雪》可以说是谷崎润一郎唯一一次让明部大于暗部的尝试，却迎来了个人创作史上的高峰，并成为日本古典主义小说之集大成者。在《细雪》中，美，已不再是个人隐秘的心思和极端的追求，不是非常态生活下培养出来的变种奇葩，而是云层中投下的光束混合地面上白雪的反光印照出的社会肌理，是传统土壤下孕育出来的大方又耐看的名花。这肌理就是风俗世态和人情世故，简言之，是东瀛文化之美。那东方式含蓄婉转的情感是美，体贴细致的礼节是美，女人繁复精巧的妆扮是美……连交往中密布心机、几经周转的人际博弈也是美，如纳博科夫所说，它们无不具备“诗道的精微与科学的直觉”。在人与人之间竟能生成如此与蝴蝶翅膀的纹理、花朵色泽的层次一般复杂精妙之物，不得不让人惊叹。而那些专门为美而诞生的活动则更为令人难忘，例如小说中观能乐、看樱花、赏月、捕萤等活动，虽然作者已极力克制用拙朴简淡的笔调描写，但还是营造了镜花水月般的幻境，让人心旌荡曳。
美已经到如此地步，收尾就自不而然地转向了悲剧，小说中两个人物：雪子，在谷崎笔下是传统女性的代表，也是小说中的真正主角，她幽娴恬静，却又绵里藏针，不乏主张；妙子，则是受西方文化影响下现代女性的代表，聪慧灵敏，谋求独立，作风大胆。两个人到最后都算有了归宿，但都不圆满，雪子因为过于羞怯，不善表达而错失了一段好姻缘；妙子，则与一个社会下层的酒吧领班未婚先有子，几乎弄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从中可以看出谷崎的悲观心态以及对时世的不满，太传统的，跟不上时代，太现代的，时代又不能接受，这就是谷崎对当时日本文化的观感。
谷崎一直在东西方文化的接受、传统与现代的选择之间摇摆，它的作品已将这种矛盾和彷徨表现得淋漓尽致，早期的《麒麟》、《人鱼的叹息》、《魔术师》等短篇作品以中国典故作为幻想的材料，将中国视为寄寓浪漫情调与恋乡情结的神秘源头，《痴人之爱》等小说中人物对于西方潮流的亦步亦趋，尤其是男主人公对于西方美人那种近乎朝圣般的崇拜则又表现出他对西方文化的强烈向往。更为有趣的是他的中国之行，或许是受他一直十分尊重的前辈作家、同是唯美派领军人物的永井荷风作品中那些国外见闻的诱惑，谷崎一直想去大洋彼岸看一看，但无奈由于经济原因该愿望终身未能实现，他于是选择了更为临近的中国游览。一路醉心于江南美景，游西湖、过秦淮，遥想古中国风采，写下了不少俏丽别致的游记篇章，而到了现代时髦的上海之后他则发出感慨：到过上海，欧美也就可以不去了。可见，他即使身在中国，也没有忘记游历西方的愿望，而这个愿望实际上又没有多少强烈和坚实的感情积淀和理智取向。在《中国趣味》一文中，他曾表达过这种苦闷，一方面对于“中国趣味”有着近乎乡愁的眷恋，另一方面又恐太过依靠“中国趣味”消磨了自己创新的意志。
但他最终还是回归传统了，日本学者西原大辅在《谷崎润一郎与东方主义》中指出“谷崎润一郎以关东大地震后移居关西为契机，从对西洋的迷恋中醒来,回归了日本的传统文化。即所谓的‘回归日本’”；“谷崎对西洋文化的爱慕以两次中国之旅期间的时间为中心，与‘中国情趣’作品的创作时期完全重合。谷崎不仅仅是由西洋趣味回归了日本，也由‘中国情趣’回归了日本”。只是他也深知现代来临的步伐必将越来越快，所以他曾在《阴翳礼赞》中设想完全不受西方的影响，东方人按照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发明东方式的电车、飞机、无线电、电影……，但也承认这只是小说家的幻想。小说最后，妙子的孩子在出生后夭折了，据说连医生也从未见到过这么漂亮的婴儿，更早之前，二姐幸子多年期盼怀上的孩子也在一次意外中流产了，她此后一直为此幽怨。我不是要将这牵强成谷崎反对新生物的象征，如果小说以新生儿的诞生而收尾，那小说的色调将会完全改变，但那就不是细雪，而是雪霁了。
然而，拿“悲剧”两字就将其打发了又过于简单武断，雪子和妙子都还好好地活着，虽然婚嫁不尽如意，但毕竟有了个结果，而且用小说中二姐夫贞之助的话来说，这对于她俩的性格来说都是最好的结局了。结尾处，眷恋关西的雪子即将远嫁东京，她望着那些婚礼后穿的便服嘟嘟喃喃地说：“如果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是寻常姑娘出嫁时的心态，作者没有做任何夸张的渲染。是啊，整本书里陪伴我们的雪子姑娘就要出嫁了，虽然觉得她就应该留在关西，就应该永不出嫁继续过她那幽闲安静的日子，但毕竟女大当嫁，她心里在感伤之余又未尝没有一丝喜悦呢？而小说的那层悲剧色彩此时也融进了日本自古就有的“物哀”情结中，谷崎润一郎说他在写《细雪》的过程中，除了写作，作为消遣的就是听日本的古典音乐。他当时最喜欢的一首古典词曲《雪》中有：“无常生命诚可堪”、“满腔忧烦齐抛光”等句，真是小说最好的注解。即便是上面提到的现代取代传统这样严肃的现实性问题，也被包容进了哀婉时光逝去的古典情调中，变成了和感叹四季的更迭无可挽回又必将轮回一样的审美事件，由此可见传统的韧性和张力之强。
[日]谷崎润一郎著：《细雪》，储元熹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年7月，20元。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