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魏晋风流还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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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晋演义》是民国老先生蔡东藩撰写的通俗演义,史实确凿,“语皆有本”,接着《三国演义》从司马氏篡政曹魏说起,到东晋垂尽为刘裕所篡刘宋开国为止。两晋的丧乱情形在国史上是空前的。西晋时宫闱、藩王、胡虏祸乱并发;东晋时内讧,篡逆成潮,有王敦苏峻陈敏杜弢祖约,孙恩卢循徐道复桓玄;外侮之暴烈,有五胡十六国:二赵、三秦、四燕、五凉、胡夏、拓跋魏。 一步之遥,越过明暗交界线,在文学和艺术视界中魏晋风流的另一面,丹青笔墨勾勒出史册中骇人的黑暗真实——仿佛无边的苦海恶浪滔天,浮屠塔旋出旋没,重重深锁。飘零庸弱的君主,惑乱的后宫,奸险的阴谋集团,凶悍嗜血的蛮族,崩坏的伦理,河山破碎,挞伐无望,人命贱似蜱毛浮蚁,全错了,共赴一处一百五十六年之久的乱世悲风。然而成败有终,盛衰有始,一笔笔得失荣辱,一场场聚散来去,都跳不出天理昭彰,终有轮回的局。 读晋史演义的过程是一路看衰,这里面几乎看得见人间世态最糟的模样,犹如无间炼狱现前,时而有目不忍及头皮发麻心悸般抑郁的心理体验。当人性的极恶、满盈的欲望以种种扭曲的丑态和狰狞的凶相曝露无遗,生存与人伦的底线跌落了——似张方之狠绝、苻生之暴虐、慕容熙之癫浪。可是,读着这些,竟然使我在一瞬间突然获得了超脱般的宁静。对于这些遥远的人物和灾厄,万幸我并未设身其中。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中对“本我”的假设来看,或者从佛学对执著“我相”的阐释来分析,又有谁不是生而自私?谁又能在魂灵深处为别人的苦痛终日落泪?又有谁不曾为自己的幸免于难暗自欣幸?当平凡人的同情缺乏效力的实质,并不能挽救局中人出离水火,与实际的不幸和苦难相比,同情是多么的空洞、局限,难免沦落至轻佻浅薄。常常更有见他人落难者,顿时感到自家儿被衬得优越许多,于是理直气壮好为人师指手划脚,借着热心助人的姿态,徒有虚名实无行动,那就是虚伪可憎了。这时候一个寻常人的苦难,往往授予另一个寻常的局外人以某种权威。 然而人性向善,倘若暴力、屠戮、荒淫会惹人感到不适进而心生排斥,这样也远比习以为常要好——这三者唯一的好处在于能教人晓得规避、厌离和唾弃。乱世的衰亡史从正面去读,才会发现真仁至善世间第一稀有多么地无价。如果一味去读花好月圆万世昇平,恐怕难懂书中真意,枉费了许多著书人的苦心。向来物极必反,或许是两晋现实中的祸乱已达到了极点,从行为层面转过身,寻寻觅觅回家的路,在文学艺术和哲学赖以栖身的另一个维度,存在着星汉灿烂的雅人深致和空阶滴雨的精神家园。 刚日读经,柔日读史,读史的滋味总是复杂丰富。读到前人无可奈何的茫茫处,懂得了同情,尽管亦难免轻挑浅薄之嫌;在战事惨烈处,也曾停下来庆幸自己不是书中人,幸而没生在那个时代,平淡与安宁愈发显得珍贵;看到末路英雄迟暮美人即将行至绝境处,甚至感到宽慰,自觉亲身面临的一点点困难,相形之下微不足道,便轻易地忽略和忘怀了,于是在逆境中奋身起立,又能够一脸从容满心期许刚勇朝前了。史册中天高地阔有太多容纳,有洞悉人事,有智急时口若悬河,忍耐时沉默如渊,有胸襟的空阔,经世的豁达。 另外不可不提,这部《两晋演义》是毛泽东力荐的历史读物,列在他给自家孩子开的书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