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1982年的老女人告诉我们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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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书评可能有关键情节透露
一个月前,看了最近很火的一本书:《1982年的金智英》。
这本书是韩国人写的,最近被拍成电影了。得到关注的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个女主角的年龄吧,三十五岁以上的女人被当成独立女主角写的畅销文学也太罕见了,一般只能被当成严肃文学的描写对象了。
这个年龄的女人上学、恋爱、找工作、结婚、生子都已经经历了,正面临着从女人变成大妈的临界点,还剩下最后一点点把握命运的可能性,想想都很刺激。
然而故事的开头就告诉了我们这可能性是啥:金智英女士她老人家最后精神出了问题,精神分裂了。症状是她经常如同鬼上身一样,用别人的口吻说话,有时候是当年暗恋过自己老公的学姐,有时候是自己母亲,整个状态惟妙惟肖,把她老公吓得要死。
好吧,成为一个精神病人,也不失为不向命运低头的一种倔强的方式。
故事从金家三代女性——奶奶、妈妈、姐姐讲起,讲述了金智英作为一名女性怎么样一步一步踏入了精神病的深渊,这剧情悬念十分引人入胜。
“金智英”是韩国女性最常见的名字,她走的每一步都平平无奇,场景都非常日常,结局非常悲惨,堪称一部女性史上的咒怨。
三代女人都做出了时代赋予他们的“平平常常”的选择,比如金智英的妈妈,为了供弟弟读书参加工作,而放弃了自己当老师的梦想。最终她却发现自己没有从弟弟身上得到任何回报。
到金智英这一代,女性受教育已经成为了基本权利,但她家的幼弟仍有在家不做家务等等特权。到了毕业季,女性找工作的难度也远远高于男性。
(书中提及一个过去不知道的冷知识:在2003年以前,韩国申请休育婴假的女性只有不到20%,2009年才达到了50%。)
金智英在毕业季的时候经过千辛万苦,终于被一个公司录取,进入自己梦寐以求的广告业。为了经营好这份工作,她投入了全部精力,也失去了与当时还在念书的男友的爱情。
后来,金智英结婚了。结婚后不久,在婆家和丈夫的怂恿下,她“顺理成章”地怀孕了。怀孕后,经过一番探讨,她和丈夫发现,由金智英辞去工作照顾孩子是最现实可行的做法(丈夫收入高于金智英,而且由女性照顾孩子是社会上更常见的方式)。
于是金智英半自愿半不情愿地失去了自己公关公司的历时七年的工作,成为一名家庭主妇。
从成为家庭主妇到成为精神病人之间需要多少步骤?
故事写了一些细节,都不是那么致命,于是我一直想看压倒金智英的最后一棵稻草是什么。
前面已经铺垫了金智英是多么在意自己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哪怕失去了一段发展得很好的感情也要保住工作。
成为全职主妇后,她的心态一直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摇摆。她不想放弃社会劳动,想有一份自己的收入,但社会上能够让全职主妇兼职的体面职业不多,如果没有特别的一技之长的话,即使有文凭也只能够在便利店打工。
想到在便利店打工,能够为家庭额外增加的不少收入,金智英便对卖冰激凌这个职业心动了。
而故事中说到,金智英的母亲当年就靠做手工活贴补家用,当年属于家庭主妇的职业还有各种各样的直销行业的推销员。
金智英与丈夫交流的后,丈夫指出,卖冰激凌可不是她想做的事,她应该追求自己想做的事(金智英的丈夫不错的)。
于是金智英想起了她的梦想——她一直想当一名记者。想到她自己并没有相关专业背景,她觉得自己需要上一个进修班,学习写作。
随后,她评估了自己上写作培训班所需要的时间和费用。随后她又想到,当自己去上培训班后,就需要为此聘请一个短期保姆照顾孩子,这又是一笔额外开支。
这些都想好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初衷是近来家里开支吃紧,她想为家里多赚一份钱。
而如此一折腾,她在付出了时间和金钱之后,也未必能如愿成为一名记者。
这样追求自己想做的事,不仅可能无法赚钱,反倒可能要赔本了。
于是,她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时候她再路过冰激凌店,发现那里已经招到了新员工。她告诉自己,如果有下次一定果断去应聘,别想那么远的理想,先把钱赚到再说。
到这里,我们已经看到一个前公关女精英竟在惋惜自己没得一个冰激凌店员工的工作机会。其实她已经走偏很远了,但她所思所想却发生得那么自然。
之后某一天,金智英推着孩子路过一家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在边晒太阳边喝。这时她却听到两个衣冠楚楚的男性议论她是“妈虫”。
“妈虫”在韩国指的是那种借着养育孩子顺理成章不工作坐享其成的女性。
“妈虫”就是那最后一棵稻草。
金智英赶快推着孩子离开了这个花园,这句对于“妈虫”的评价的不解和愤怒成为了金智英对丈夫倾诉的最后的有理智的抱怨,从此她开始了精神分裂的历程。
故事没有给出金智英后面的结局,只说到她接受治疗后好了很多。
这个故事很流畅好读。讲到几代人的生活,很有细节,代入感很强,不过,读完之后冷静下来还是发现,这部作品的主旨还是属于那种挖一个深坑让你跳进去的东西。
女人生育前与生育后的鸿沟的确惊人,前一脚还是猎头追捧的公关女郎,后一脚马上就变成卖冰淇淋的体力劳动者。
在中国这个鸿沟还好,大部分不愿意放弃职场的女人可以选择把娃托给父母,不用亲自育儿。感谢独生子女政策。只不过1982年的韩国女人金智英家有三姐弟,金妈还有奶奶与金爸要侍奉,估计是不可能保证给每个人带孙的。
在中国,交给父母带娃也不是很爽。代价就是永远失去了新式的现代的“夫妻核心”家庭,三代同堂各种酸爽,午夜梦回自己体会这是不是你想要的人生吧。
还有一种类型是把娃放在父母家寄养,视距离远近隔周隔月探望,感谢中国发达的交通工具,只不过这样的后果就是娃成为留守儿童,自己成为留守儿童的父母。
这两种都不要,那就会面临金智英的生活了。
但我以为,金智英的模式:亲自育儿,以放弃工作为代价,谢绝大家庭式的家族群居,独立生活,其实是值得尝试的模式。
而金智英的精神困境在于,她没有用动态发展的眼光看自己当下的状态——放弃工作是一时而不是永久性的(马克思与中国政治课本我谢谢你们)。
她孩子还没上幼儿园,她就为自己成为假想的废物而失去了理智。
但事实上,金智英可以通过时间换空间。
再等两年,娃上了幼儿园,她就可以去从事全职工作了。这中间的职业断档的确会让她面对不亚于毕业季的就业困难,她可能会比原来的职级降低,可能会管比自己小的人叫领导。可是为什么不能接受这样的困难和损失,而一定要向命运选择去索取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完全不受损失的有孩子后的生活呢?
书中有一段话看似掷地有声实则咄咄逼人。那是在讨论是否要孩子的时候,金智英想到自己有孩子之后就无法工作了,她反问丈夫:“为什么失去职业的是我,为什么说起拥有了新成员就不免有一定的失去时,失去的那个人是我,你为什么就可以什么都不失去呢?”
事实上,她老公虽然没有失去职业,但他从此需要多养活一大一小两口人,他难道就不是在“性别歧视”之下被禁锢了的可怜人吗?
故事一味地把金智英在职场的状态形容得多么能够实现自我价值,闭口不提职场有多坑,职业工作对人的异化之严重比起家务对人的异化来说何时曾逊色过(毕竟我曾写了一本泣血文学来控诉格子间啊)?说得好像职场是个金饽饽,就不会把人逼疯一样?
为什么面对当年那个供养全职太太和两个娃然后因为被裁而跳楼的中兴男员工,网民都在唏嘘之余认为是他想不开,而面对金智英,大家却都觉得是社会是历史的惯性而不是她自己在逼疯自己呢?
如果一个女性认为自己的事业是必须步步为营,不能蒙受损失的,那么她可以不婚、可以离婚、也可以丁克。往往说完这些后,很多人又要说,这样做会面对多少指摘,人言可畏一样会把人逼疯。
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我们已经被言论驯化成了不能付出任何代价的傻白甜。
刘土呆,编剧,豆瓣人气写手,拥有逗比的外壳,热情的自我,严肃的灵魂。
已出版小说随笔集《我的灵魂很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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