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浓重的夜里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你看到了什么？

让我们设想这么一个场景：一个雨雾浓重的夜里，你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左边传来了一阵像是动物的咆哮声，听着让人毛骨悚然。右边呢，隐约听到一个女声在求救，还可能是你认识的人。这时，忽然一道闪电划破了这个雨夜。在那一刹那，你看到了什么？

有几种可能性，对应了几种不同的风格写法：

第一种，你借助闪电终于看清了左边那个动物，发现它远比豺狼虎豹更加恐怖，是经过变异过的你不认识但更恐怖的生物，正张开血盆大口朝你飞奔而来。

第二种，你发现左边根本没有看到任何怪物或者别的威胁，而右边那个柔弱求救的女人，其实是来找你索命的白面女鬼。

第三种，你在闪电过后忽然醒来，发现前面不过是惊魂一梦。只不过，这梦里的情景都是真实再现。去年这个时候自己和刚交往的女友去远足郊游，在漆黑雨夜遇到野兽攻击。梦里没有继续下去的情节是，在生死关头，自己竟然把女友往野兽那边推了一把，而自己落荒而逃保得一命。

第四种，你在闪电过后忽然醒来，发现前面不过是惊魂一梦。但是，你回头再细细回想，断定梦里那把女声的确是自己多年前就分了手的旧情人的声音，不会错。看看窗外一轮明月，当初对她的辜负和冷漠忽然浮涌眼前，自己在这后半夜不禁内疚心痛起来。

对应来看，第一和第二种都是比较经典的悬疑推理小说的路数。无非一个是经典正面刚，一个是情节翻转，逆反预期罢了。凶手都在牌桌上，无非是这个还是那个的问题。

第三种的路数跟前两种不一样，它其实是把悬疑设定悬置了。左边到底有没有野兽，是什么野兽？右边到底有没有女人求救，这人自己认不认认识？不知道，或者说，不重要。不管那道闪电照亮了什么，其实都不是最关键的，因为旁边和之后，都还有很多仍然隐没在闪电没有照到的黑暗里。通过这种角度，作者希望告诉我们的是，牌桌上发生了什么固然精彩，但是作者希望我们也看到甚至更加注意的是牌桌以外的世界，牌桌不是（或者不再是）重点所在。

第四种又不一样。第四种的开放性远远超过了前面三种，甚至都不再是悬疑推理的路数。闪电前后的关联，在第四种写法里可以弱到隐约、牵强的地步，只要在主人公变动不居的心理活动或者潜意识里，有一点点关联或者联想即可。闪电是荡开的一笔，这一笔以后继续往下写，可以写成社会派推理，可以写成言情，甚至可以写成科幻或者魔幻现实。

第三种和第四种的区别在于：在第三种路数里，悬疑设定虽然被悬置，但是它仍旧成为一个推动闪电后情节推进的动力，换句话说，大家虽然没打开潘多拉的魔盒，但是仍然在继续猜盒子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悬疑设定继续发挥着磁铁或者灯塔的背景作用。

而在第四种路数里，悬疑设定被悬置后，就变成了一道留白，是一缕余香。这意味着，它可能真的就只是一个梦或者偶然的一个念想。而有几个人会承认，他们平时的日常行动，是被梦或者一个念想来驱动的呢？

话说回来，不管是第三还是第四种，那道闪电在情节设定上都不重要，它只是一个分页符，是一个要另开一段的回车键，它的作用只是让剧情偏离前面铺设的“正轨”的叉口。至于这道闪电/叉口/桥段能不能让人容易接受，起不起眼，其实都不要紧。其实，我们这里说的闪电究竟是什么？其实就是视角转移，情节改道，用北方的话讲叫，翻篇了。

啰嗦了这么多，只是想更明白地来分析辽京这本短篇小说集的高妙所在。五篇小说在我看来有一个共同点，既有“雨雾”（悬念设定），也有划破夜空的一道“闪电”（情节转移）：

在《我要告诉我妈妈》里，“雨雾”是离婚到底是谁的错；“闪电”则是儿子身上的伤痕；

在《模特》里，“雨雾”是男主的奸情如何收场；“闪电”则是女主主动摊牌自己出轨。

在《看不见的高墙》里，“雨雾”是性格迥异的男女主角是否会分手；“闪电”则是女主的金主忽然丧命。

在《一个人的罗生门》里，“雨雾”是邻居女儿失踪案；“闪电”则是女主发现男主的秘密。

在《新婚之夜》里，“雨雾”是在新婚之夜几个好友聊起一个死去的同学；“闪电”则是同学死之前疑似被现在的新郎强奸过。

作为作者的第一本书，为什么说这五篇小说都很高妙，因为它们都除了有各自的悬疑设定以外，还有那荡开一笔后的情节转换。虽然，情节转换以后，这五篇各自的效果和味道又各有不同：

套用我前面的分类，《我要告诉我妈妈》属于第四种格式，儿子身上的伤痕跟离婚是谁的错其实关系不大，女主的脾气问题也并没有直接导致邻居小孩欺负自己儿子，而且最关键的一点是。也正是因为这种不相关，我个人认为，才造成了女主最后的爆发。那不是一个简单地对邻居小孩的惩罚，而是对前夫、母亲、儿子、同事、领导等等都没错都有苦衷的前提下，对终于揪出的恶的愤怒的集中倾斜。这篇小说的悬疑设定很淡，甚至在中间就直接坦白承认离婚是自己的脾气问题。但除了“雨雾”和“闪电”的双重设定以外，这篇小说精彩的地方，在于对细微情节及心理暗示的刻画。离婚就像潮水退去，原来许多的问题现在纷纷裸露出来，母亲的敏感、无奈、不甘也跃然纸上。更妙的是，女主夹在母亲与儿子中间的互为镜像，儿子夹在女主与女主前夫之间又互为镜像，使得整篇小说温情脉脉，动人肺腑。

而《模特》、《一个人的罗生门》属于第三种格式。闪电/情节转换的前后剧情，是强相关的，没有闪电前的那些，闪电后的一切不可能不被发现。闪电前的剧情主导着读者的注意力，闪电后的旁刺一枪就更加空当打开猝不及防。闪电前面的剧情越高潮迭起精彩纷呈；闪电后面的戛然而止就越有余味。

《新婚之夜》在我眼里，其实是属于第一种。跟随细节慢慢抽丝剥茧，女主在真相逐渐清晰、猜测得到证实之际仍然选择闭眼接受，是全篇最悲哀也最让人毛孔直竖的时刻。个人感觉，女主是要面子到死的人。毕业后的际遇不如意，男主对自己是不是真爱，甚至男主是不是那个害死闺蜜的人，都可以搁在一边，只要过去人人恋慕出尽风头的男主现在终于在昔日的同学面前成为自己老公，就够了。人自我合理化的能力，竟可以恐怖如斯。

如果要说我对这本书里哪一篇小说不太满意，只能是《看不见的高墙》。它让我想起了《邮差总敲两次门》，可是相比后者的精彩，这篇高墙显得太啰嗦和琐碎，男女主的性格刻画使得前半部的小说情节推进乏力。没错，女主有没有杀金主，可以留作未知，可以不点破。但是前情里对男主北漂生涯的种种描述，就略显冗长，就比如，表哥的那条情节线，在我看来都可以直接拿掉。整篇小说，其实精彩和勾人的，就在于金主出事的时候，以及男女主两人的后续应对和各自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