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炼-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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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如果一个人在死去之前连自己的牢狱都没有走上一圈,岂不荒唐?
2、 他也看不起那些吵闹而粗野的学生,他们抱定主意只学习刚好能够谋取一份闲差的知识,在这些可怜人身上,心智的发育不过是一时头脑冲动而已,终将随着年轻时光一同逝去。
3、 我们生活在其中就像你们躲在掩体和堑壕里。我们最终为其中的暗示而自鸣得意,暗示可以改变一切,就像将一个负号不起眼地放在一笔数字前面;东一处西一处,我们想方设法放上一个比较大胆的词语,就好比一眨眼,一片轻轻掀起地葡萄叶,或者是摘下随即又戴上地面具,好像若无其事。这样一来,我们的读者就会分化成不同类别;愚蠢的人相信我们;还有一些蠢人,以为我们比他们还蠢,便离我们而去;剩下的人在这个迷宫里自己寻找出路,学会跳过或者绕过谎言的障碍。我相信即便在那些最神圣的书里,我们也能找到同样的遁词。用这样的方式来读,任何书都变成了天书。
4、 亨利·马克西米安:“地球是否在转动,连我行走在上面的此时此刻都不会在意,当我躺下时就更不在乎了。至于信仰,假如主教会议能作出决定的话,它决定什么我就信仰什么,就像今天晚上酒馆老板随便弄点什么我就吃什么。碰上什么样的上帝和时代,我都随遇而安,尽管我更愿意生活在人们崇拜维纳斯的时代。”
5、 我将自己的探索进行到这样的地步:直到每个概念都像扭曲的弹簧一样在我手中弯曲;一旦我在一个假设的阶梯上攀登,我就感觉到不可或缺的加入在我的重量下折断。……我越思考这些问题,就越觉得我们所谓的神圣观念、偶像和习俗,以及我们邻人的那些被认为是不可言说的观念、偶像和习俗都是由于人体机器的骚动不安而造成的,就像鼻孔和下体的风、汗水、眼泪的咸水、爱情的白色汁液、身体的泥浆和排泄物。令我生气的是,人们糟蹋自身洁净的养分,几乎总是用它们来做有害的事情;在拆卸性器官之前奢谈贞洁;又譬如,我猛然间拿一根棍棒伸到你眼前,你就会眨眼,在弄清楚让你眨眼的无数不知其所以然的原因之前,奢谈自由意志;在深入探究死亡之前,奢谈地狱。
6、 永远令我惊奇不已的,是这具靠脊柱支撑的肉体,这个通过咽峡与头相连并且在两侧有对称的四肢的躯干,它包含甚至可能制造某种精神,它利用我的眼睛来看,利用我的动作来触摸……我了解它的局限,我也知道它没有足够的时间走得更远,就算碰巧它有时间,也没有力量。但是它存在着,此时此刻,它就是存在着的他。我知道它会弄错,会迷失,往往会错误地理解世界给与它的教训,但是我也知道它自身有着某种东西,可以认识甚至修正自己的错误。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圆球上,我至少跑过一部分地方;我研究过金属的熔点和植物的繁殖;我观察过星宿,探究过人体内部。我能够从我正在拨弄的这段燃烧的木柴中提炼出重量的概念,从火苗中提炼出热量的概念。我知道哪些是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我羡慕那些比我知道得更多的人;但是我知道他们跟我一样,也需要度量、权衡、演绎以及怀疑演绎的结果,从错误中抽取正确的成分,并且认识到在正确的东西里永远混杂着错误。我从未由于惧怕失去某种思想而陷入恐慌,从而执着于这种想法。我从未将谎言当作调味汁添加在确凿的事实中,从而让自己消化起来更加容易。我从未扭曲对手的观点,从而更轻易地战胜对方,甚至在与伯姆巴斯特关于锑元素的讨论中我也没有这样做,他并不因此而感激我。或者不如说我这样做过:每次我发现自己这样做的时候,就会像训斥一个不诚实的仆人那样训斥自己,我只有承诺要做得更好时才重新信任自己。我有过梦想;但我只会将它们视为梦想而不是别的东西。我提醒自己不要将真理奉为偶像,宁愿给它保留一个更谦卑的名字,那就是准确。我的成就和危险与人们以为的不一样;有与荣耀不一样的荣耀,有与火刑不一样的火刑。我差不多做到了不相信词语。与出生时相比,我死去的时候将会不那么愚笨。
7、 在一个为信仰而狂热的时代,这个人粗俗的怀疑主义自有其价值;至于自己,他在那条否定一切的路上走得更远,为的是看看随后是否还能重新肯定什么:他将一切打碎,为的是看看随后一切在另一个层面上或者以另一种方式重新成形,他感到自己已经说不出这些轻松的讥讽了。
8、 现在他对思考行为的兴趣大于那些值得怀疑的思考的产物本身。他审察正在思考的自己,……另一些更为贴切和清晰的概念,它们好像是由一位手艺高超的工匠铸造出来的,是一些远远看上去让人产生幻想的物品;人们对它们的边角和平行线赞赏不已;然而它们却只是理解力将自己封闭在其中的条条框框,谬误的铁锈已然侵蚀了这些抽象的机器。
9、 有时,他仿佛在水流之下隐约看见一种静止的本质,它之于思想如同思想之于词语。然而,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种本质就是最后一个层面,也不能证明这种稳定的状态是否掩盖了一种对于人的智力而言过于迅疾的运动。
10、 二十岁时,他以为自己摆脱了使我们丧失行动能力和蒙蔽了我们理解力的成规或偏见,然而,他以为自己一开始就全部拥有的这份自由,后来却用了整整一生来一点一滴地获取。只要我们有欲求,有愿望,有畏惧,或者说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是不自由的。医生、炼金术士、烟火制造者、占星家,无论自己情愿与否,他都曾经穿上过时代的号衣;他也曾经听任时代在自己的理解力上留下某些印记。出于对虚假的憎恶,但也是由于自己天性中某种令人不快的尖刻,他曾经卷入过意见的纷争,以一个愚蠢的“不”来回应一个无聊的“是”。
11、 他看到这些抱负曾经还是有用的,它们将他的想法从一个地方传送到另一个地方: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过早接近静止的永恒。时过境迁之后回首眺望,这些往日的躁动仿佛是一阵沙暴。
12、 任何事情也没有完结:他曾经从一些老师和同行那里得到过某种想法,或者由于他们,他才形成了另一种相反的想法,而这些人还在闭目塞听地继续他们无法调和地争辩,每个人都固守自己的世界观,像魔术师坐在自己的圆圈里。达拉兹想寻找一个比自己的颈静脉更靠近自己的神,他跟堂·布拉斯会一直争论下去,对后者而言上帝是一个非显现的一,而让·米耶则对上帝这个词嗤之以鼻。
13、 我憎恶只信奉一本书的人:路德所鼓吹的对《圣经》的崇拜,比很多被他视为迷信的活动更糟糕,宣讲靠信仰就可以得到救赎是贬低了人的尊严。
14、 我想,如果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愿意殉难,不是为了信仰,信仰已经有了太多见证人,而仅仅是为了慈悲,如果他在广场上登上绞刑架或者站在柴堆上,或者至少站在最丑陋的受害者身边,也许我们就生活在另一片土地上,另一片天空下了。
15、 我们经受的磨难,院长先生,可能只是宇宙万物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特例,这样也许可以解释那种恒定不变的物质的无动于衷,而我们虔诚地将这种物质称之为上帝。
16、 他想西普里安或弗洛里安一定是为了拯救某个人而被扔进火堆的:这件事地残忍之处仍然在于人的麻木,而不是事实本身,从来都是如此。
17、 伊比鸠鲁的错误,就是假设死亡是一种终结,尽管这一假设最符合我们在死尸旁边和在墓地里的观察,却击中要害,它不仅伤害了我们想存在于世界上的贪婪,也伤害了我们相信自己配得上留在世界上的愚蠢的骄傲。
18、 如果说对于所有这些人而言他都是一头替罪羊,那是因为每个人在私下,有时甚至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情况下,有一天,都曾经希望过走出他至死都被封闭在其中的圆圈。
19、 与神学家们的交火虽然不乏趣味,但他深知,有些人在寻找、掂量、剖析,为自己明天能够与今天有不同的想法而自豪,而另一些人则相信或者强调自己相信,并以死刑胁迫他们的同类与他们一样相信,在这两类人之间不存在任何长久的和解。
20、 我们中的每个人都是自己唯一的老师和唯一的信徒。每一次经验都是从零开始。
21、 创作笔记:《苦炼》试图呈现的是另一种奇异的自由,即如果我们不拒绝它的存在,它就在我们自身逐渐发展起来,使我们得以摆脱某些桎梏,使我们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遇,得以成为我们自己,即使习俗和必需已经让我们身受重创,变形,几乎扭曲。要经历过放荡才能走出放荡,要经历过爱情——在这个词约定俗成的意义上——才能判断爱情;要通过历史,才能摆脱历史的陷阱——也就是说,人类社会自身的陷阱,历史只不过是它的一系列档案。到达那个没有人的时期。
22、 创作笔记:或许这里的主要区别在于时代,部分是真实的,部分也是主观的。无论我们做什么以求更贴近文本,我们仍然人为,尤其是仍然感觉到,古代世界比我们的世界更广阔,更辉煌,最坏的事情本身也因距离而获得了某种尊严:尽管我们做出一切努力来勾勒真实的人物,我们看到的哈德良仍然如同蒂施拜恩看见的罗马原野里的歌德,他既与正在流逝的当下时刻,也与支撑他却没有束缚他的古老传统和谐一致。
23、 创作笔记:另一个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表现内心的眼光而不是理智的观念,读者不要以为这是倒退而不是进步,尤其在法国,理智的观念高高在上,排斥几乎任何其他形式的思想。内心的眼光是缓慢的,几乎静止不动的,它会令有些人感到扫兴,这些人以为智力是某种快速的东西,甚至不惜以肤浅为代价。只有纪德,在《人间食粮》里触及到了某种非常深刻的东西,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也许他自己以为只是一个悖论:“智者是无缘无故感动的人。”要有勇气描绘一个沉浸于凝视微不足道事物的人物,这种凝视是神圣的,令人筋疲力尽;描绘一个人的头脑多么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察觉到事物的奇异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