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湖》读后感：从斯大林四句箴言说起

《夜莺湖》中两次提到斯大林的四句箴言：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生最需要的是学习，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谊。

第一次是我气冲冲挂了吴小艺的电话后，河边唱歌的老头告诉我的，让我慢慢品去。老头成长在红色浪漫的革命年代。那时候，辽宁是共和国长子，沈阳是东方鲁尔，这里承载着共产主义理想。计划经济时代，人们需要也相信专制者的真理。到了我所处的市场经济时代，共和国梦想早已破灭，长子衰败，鲁尔不在，我彷徨无所依赖，专制者的真理无力而又苍白。

老头提到四句箴言，也提到苏丽珂宣扬耶稣，政治伦理和宗教精神形成对比。人脱离革命理想后，往往会堕入虚无主义，皈依宗教的人是有福的，太多人如文中的我，仍旧是迷茫与徘徊。人的精神永远需要依靠，因此，苏格拉底时代的智术师又一次在民主时代为群氓朝拜。

我脱离了浪漫年代的真理，又未因重大坎坷而皈依宗教，只能用语言的躯壳传递情感。荒谬的是，苏丽弟弟死了，箴言第一句却是“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妥，就做了注解：“生命没了，学习不止，投身工作，处好感情，你仔细品一品。”意识形态污染后的语言，重要的不是话语本身含义，而是其中传递的说话人的语旨。

实际上，以《苏丽珂》为代表的前苏联民歌，表达的都不是理想主义狂热，我们《山楂树》、《红莓花开》、《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中听到的，更多是浪漫的抒情和惆怅的低吟。《苏丽珂》中唱道：夜莺站在树枝上歌唱，夜莺夜莺我问你，你这唱得动人的小鸟，我期望的可是你？

《夜莺湖》四次提起夜莺——灰色的鸟。

第一次，吴小艺借钱，我躺在卧室，“脸朝着窗外，一只灰鸟飞到窗台上，蹦了几下后停下来，与我对视。”（P11）第二次，梦中，苏丽跃入水中，“一只灰鸟从远处飞来，速度极快，如弦上射出的箭矢，驶过湖水，最终栖于岸边。”（P14）第三次是在夜莺湖旁，“有只灰鸟落在池边，朝着天空啼鸣，声音剔透，清晰如哨。”（P26）最后一次，小说结尾，“大幕正在收拢，光暗下来，灰鸟飞去，万物宁静……”（P30）结尾前，还有一位像夜莺的歌手，“如夜莺扑扇着翅膀……我觉得她正望着我……”（P29）

夜莺每次出现，都是我纠缠于过去与当下时，整篇小说的叙事也是过去与当下交织缠绕。吴小艺是过去，苏丽是当下，当我“忽然很想跟苏丽结婚，极其渴望”时，当下绵延至未来，“这个念头在脑海里奔涌不息，无法遏制”（P27）。此前从未提过未来。很多时候，我们都沉浸在当下的时间里应对过去的事，时间在此处错位和重叠。

开篇，吴小艺发视频，引发的是对过去的回忆；吴小艺借钱，解决的是过去的问题；与苏丽正相恋，提及的也是过去，苏丽的母亲和弟弟。我与这双向的时间流始终欠缺顺畅的沟通。吴小艺“里外不分，没个亲疏远近”，苏丽却“内向，不爱说话，问啥答啥，多余的一句不讲”。从开篇我对熊猫视频的态度就能知道，我和过去并不交流，而是靠猜来获得心安。

过去能吞噬未来，因而我对过去的态度是“少扯犊子为妙”（P3）。

吴小艺明白。可以判断，她借钱并非为离婚，而是看病。但以看病为理由，会将关系持续未来，以离婚为理由能将关系截断在当下。我的担忧在梦中呈现，吴小艺因我离婚，过去当下相互影响：“水面上跃出一条金色怪鱼，体型极大，如四五个成年人叠加，长相奇特，头部是圆形，像小孩儿玩的布老虎，身躯和尾巴逐渐收缩，眼睛占据半张脸，呲着牙大笑，有点不坏好意。”（13）长得像苏丽。苏丽“赤脚站在岸边的草丛里，又扎一遍头发，比了个手势，然后舒展身体，向前冲刺几步，跃入水中，消失不见，只挡开一圈波浪。”没多久，我的生活就被过去的海草缠住了。

叙事上，我对时间的计数也是以吴小艺为标的。吴小艺“发了两天信息”，“吴小艺在小区里堵我”，“给吴小艺汇完款第三天”。直到苏丽弟弟死亡，时间才以苏丽为轴——“出殡那天”。我和苏丽在一起时，从未探讨过未来，让我俩连接的是过去，苏丽丧弟之痛和我丧友之的愧。梦里，溺水的同学说要拖人下水，否则只能囚禁水底。最终，两个亡魂相互替代，混而为一。苏丽所告别的过去，激活了我尘封的回忆，“我想那是我的朋友，苏丽，或者她的弟弟，我分不清楚，他们正在穿过光的深处，朝我游来。”（P27）正如班宇在《夜莺湖》创作谈中提到：“我们分不清角色，在大多数时刻，只能静待湖水涌过来。”

“……我不再回望，只将苏丽交织在一起的双手握住。我能感觉到，我的血液流向她的身体，畅通无阻，我们正融为一体。”（P27）我和苏丽打开了面向未来的叙事。我“仿佛看见了一点点未来，并非多么美好，而是它的糟糕程度，我恰好可以完全忍耐。”（P27）

《夜莺湖》结尾与开篇对照。

开篇是我对吴小艺的拒斥，结尾是我对苏丽的渴望。开篇第二段，我妈和相好的旅游，我态度嘲讽，倒数第二段，我爸满身酒气带我逃票看女歌手唱歌，但这时我已与过去和解。我听到爸爸的心跳，“像来自古代的击鼓之音”，这声音唤醒湖底的长眠者。当我正视过去，时间之流向未来绵延。“大幕正在收拢，光暗下来，灰鸟飞去，万物宁静，只有那动人的鼓声，一次又一次，垂直降落，荡开枯叶与池水，向我们环抱而来。”（P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