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看沈阳,越看越彷徨”
距离上一次给班宇写书评,已经过去一年半,一年半时间对现代社会来说已经太长太长,对读者亦然,这等待的一年半里我们会揣测“他还在写吗?”“写咋样了?”“还在写以前那些故事吗?”,对一个小说家来说却太短太短,真正好看的作品,一篇写上一年多也不算稀奇,更何况得是一本全新的结集。
理想国挺有意思的,旗下几位青年作家的作品集,腰封统统没有大咖加持,双雪涛是这样,班宇也是这样,就用书里的话摘出来,寥寥几笔,定下调子。这是一种不言而明的自信:这些青年作家已经各归各位,足够为自己代言,任何多余的溢美都可疑,不如就让作品直接证明自己。
这种耿直在整本书的编辑里也得见,没有序言没有后记,直给七篇小说,请尊驾径自去读,去品。
已经看到有评论说这本“不那么东北”,是的,班宇在做一些属于他自己的先锋写作了。七篇作品里有三篇(几乎就是占去一半)是偏先锋感或者就是确凿无疑的先锋文学:《蚁人》用饲养蚂蚁为切口,中年生活被“蚁人”闯入并质询,一个不算少见的魔幻现实作品;《安妮》则明显具有卡夫卡气质,人物以英文字母为代号,场景里反复提示的人生无效感,日常瞬间却直抵人世尽头的欲言又止;《山脉》则从形式到内容都让人眼前一亮(我无法说耳目一新,因为班宇在此篇里诚实地说,这就是一个传统的故事模型,只是这个模型类似一份报纸,上面什么都有:情感问答、节目预告,甚至还有广告),稍后我想略微详细来说说这篇。
总之,你能够在同名的《逍遥游》里读到从前那个写东北现实数一数二的班宇,也能在以上那些实验性的篇目里读到“我解构我自己”的班宇,他确实活得通透明白,没有像我之前担忧的,因为“靠热闹太近”而迷糊了自己。
我很喜欢他继续用那种民间俚语打趣人生的语言风格,尤爱《渠潮》里那一句“世界看沈阳,越看越彷徨”。甚至想往下接一句“沈阳看世界,越看越作孽”。
彷徨,不止是鲁迅先生提的概念,也是很多文学的母题。细琢磨,《等待戈多》是这样,《被占的宅子》是这样,班宇笔下的赵东阳、许福明、谭娜……都这样。大家都是被生活捶打变形的人,没有一个人真能靠鸡血口号活着,所谓的颓丧,恰恰就是真相。
我喜欢班宇在电台节目里的一个说法:东北文艺从来就没有凋敝。为什么,因为东北一直在历经其他地区没有的东西,一道一道细小的伤口拉出血丝来,没有一次是不疼的,而疼就会保持清醒,保持言说。它不凋敝,因为它有觉知,它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是怎么结痂又怎么再次受难的,这片地上的人们有太多话可说,值得说,那些文本里的叹息和抖音上的热闹是同构的。
为什么先锋感的三篇里最喜欢《山脉》,也是最近听播客听来的概念。某期播客说到当代中文写作的“不及物”感,就是有意无意地绕开一些现实话题走,只写空蹈的,悬浮的,精致的,中产的。这里面有一批还是借着所谓博尔赫斯式的外壳来掩饰空虚的内核,看到班宇也开始玩形式,一开始心里有咯噔一下,随后就被《山脉》这篇既“及物”又玩转形式的模样整踏实了。
《山脉》一上来就告诉我们“作家班宇”模仿鲁尔福写了一篇叫《山脉》的作品,作品未出现,先是一篇评论文章,随后,作品露出部分面目,紧跟着是作家的写作日记,之后又是小说本体,然后以一篇访谈收束。访谈里,“作家班宇”表示:不喜欢鲁尔福,《山脉》不是致敬。
由于小说的形式加内容丰富度过大,没办法条分缕析地拆解,实在推荐大家亲自去读,读出自己的感受。浅一点,从他在“访谈”里的态度里,我们能读到80一代曾在郑渊洁价值观里浸润过的痕迹,那是一种丁是丁卯是卯,我没做过我不认,即便是表扬也不争功的朴素诚信;深一点,我留意到这个句子的分量:“走在路上时,我们会尽量避远一些,怕她的命运分摊在我们身上。”这种虚实结合又完全白描的句子,却力透纸背地透露了人物背后深层的悲哀宿命。文学顶好是举重若轻,也包括之前讲到的“彷徨”感,人事物都尽过力地往前走,谁也不活该倒霉,可最后竟然统统变成了幽灵般飘荡着的状态。
读这样的小说,你没法成为看客,置身其外变得极为困难,你搓搓手,也走进这一片东北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