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中海的潜流与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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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是布罗代尔的成名作,亦是其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该书旁征博引,全书长达1000多页,精辟地论述了一个地区(地中海)、一个时代(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历史,尤为重要的是,它本身就代表了一个时代(当代)的历史。在此书中,作者从总体历史的思想出发,努力把16世纪后半期即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在位时期的地中海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考察。在作者笔下,地中海不再是一个毫无生机的海洋,而是一个充满激情和生命力的历史人物。 在这部著作中,布罗代尔按照地理环境、经济与商业活动、政治与军事活动,把时间划分为长、中、短三种时段。他认为在长时段中有一些现象诸如地理环境、气候环境、社会组织、文化思想传统等都是长期起作用的,他把这些变化最慢的现象称之为“结构”;把在中时段中的人口变动、长期的物价演变、生产和利息等方面的变化较慢的现象称为“局势”;把在短时段中起作用的战争、革命等变化最快的现象称之为“事件”。三者相互交错,构成布罗代尔的“总体史”的研究对象。历史被布罗代尔划分为“几乎不动的历史”(人类处于他们与环境的关系中的历史)、“缓慢而有节奏的历史”(群体和集体的历史),以及“事件的历史”(不属于全人类范畴而属于个人的历史)三个部分,这三部分同时存在,就像潮汐运动之上的波浪。 作为一个接受传统史学训练的研究者,为何布罗代尔会将视角转向地中海?这可以从他撰写本书的心路历程当中感知一二。在本书的序言中,布罗代尔提到,当他1923年着手撰写时,这是一部探讨菲利普二世地中海政策的论著,是传统的政治史、外交史。但是,当时的外交史对地理学的成就相当冷漠,对经济和社会问题很少关心,往往忽略文明、宗教、以及文学艺术这些领域的史料。他认为想要阐明菲利普二世的政策,首先需要认准这位君主和他的谋士在根据变化不定的形势制定这项政策时所负的责任,接着确定谁起主要作用,谁起次要作用,最后再现西班牙的世界政策的总图,而地中海只不过是这幅总图的一个局部,而且这不是始终占有特殊地位的局部。随着研究的深入,布罗代尔认为,到了16世纪80年代,西班牙的势力事实上一下从地中海转移到了大西洋,猛烈的钟摆运动把这个帝国推向与海洋相联系的命运,为何会出现这样的运动轨迹?此时,仅仅是研究菲利普二世或奥地利的胡安的个人成就已然不能说明问题,而需要去研究西班牙政策的实质,如此便开始脱离了外交史的传统框架。最后,布罗代尔透过西班牙时断时续的远征活动,开始思考地中海本身的历史和命运,如此一来,书的焦点不再是不是君主在一个朝代、一个特定地理范围内的外交政策,而是这个地理区域本身。地中海——这片海域和环绕它的陆地——成了他要叙述的“传主”。因此,某种程度上,这是一本倒过来写的历史书,首先潜入到最宏阔最深沉的海底去,最后浮到海面观察最表面的波浪。 地中海作为一个单位,有具有创造力的空间,有惊人的经由海路的来往自由,十五世纪以来又有欧洲人开辟的通往印度和美洲的新航路,由此而产生的物质、文化的交流,有各个彼此既不同又相似的地区,有产生于社会的发展演变运动的城市,有互相取长补短的各种居民,有与生俱来的敌意,它是一个被人不断修改的,但也是根据一项必须遵行的计划进行修改的作品。一切文明都意味着建设、困难和斗争。地中海的各种文明同成千上万个经常看得见的障碍进行过斗争。这些文明不断盲目地同紧紧夹住在这个内海的几个大陆的巨大地块进行斗争,甚至还必须同浩瀚无边的印度洋和大西洋进行斗争。通过所有的历史变迁和现代经济的变革,这些文明之间几乎存在着必然的根本冲突,并随时准备重新出现并以暴力形式表现出来,而这种最表面的冲突便是最传统的事件史的研究。 布罗代尔认为,要搞清楚这些最表层的事件和冲突,必须将时间跨度无限拉大,去寻找了地中海历史上的局部的、持久的、不变的、重复的事物,即“具有规律性的事物”。这也是布罗代尔写作第一部分“环境的作用”的用意。这一部分将地中海沿岸所有的地形、地貌、季节性的人类活动、海洋、海域、气候、交通、聚落乃至与域外的大西洋的关系进行了一一阐述,分别叙述了他们的特征、发展、关系等内容,力图说明地理与历史、空间与时间的辩证关系。在作者看来,这是一种缓慢流逝、缓慢演变、经常出现反复和不断重新开始的周期性历史,即“长时段”。为了阐明地中海1550年到1600年这短短一瞬间的生活,不能不涉及到前后其他时代甚至现代的形象。描写地理环境所代表的硬性边界,这不是在倡导地理决定论,而是以变化缓慢的地理环境作为一个时间单位,去理解生活在这个环境中的人如何在这些限度之内,去组织他们的日常的经济生活、社会生活,例如选择的农牧模式、耕种的谷物种类。地理不是目的本身,而是一种手段。布罗代尔先向我们勾勒出地中海及其周边的地图:地中海北方的国家——西欧与东欧如何被高山所阻隔,山如何变成交通的阻碍,如何成为文明不能达到的蛮荒、愚昧之地;平原上如何遍布丘陵、沼泽,居民长期与不利的环境做斗争,收效甚微,威尼斯附近的平原上的水利工程历经几百年方告成功,而这工程能成事依赖于那些从事对外贸易的大资本家的支持;地中海的南部及东部除少数河谷、绿洲外,是世界最大的沙漠,一直连至中亚;而地中海更是莫测的危险,吞噬无数船只、财宝、人;至于气候,地中海的夏季酷热、冬季严寒,冬季的地中海,变成所有通行者的地狱。总之,15、16世纪的地中海,匮乏、贫困、道路破损、交通极其不便。当人们指责菲利普二世埋首文牍、办事低效时,上述现状正是布罗代尔为他辩护的理由,说明菲利普二世如此是受环境所限,他的一封信可能在经半年才能达到行动者手中,而情势随时在别却不能为他所知,因此菲利普二世不能不预先做好各种预测。布罗代尔特地统计过当时的战争主要发生地夏季,外交谈判及重要协议多数于无法行动的冬季签署。这是最好的人类行动受环境限制的证明。 第二部分集体命运和总的趋势,这一部分在于叙述集团的历史,集体的命运和总的趋势。这是一部社会史,即人类在物的基础上建造的东西。对应的是人口、经济波动的周期,是战争/和平交替的周期,它以三五十年、一个世纪为单位,它深刻地影响着作为集体的人的生活,但身在其中的人往往直到一个周期结束才能察觉这种波动。具体来看,就是首先依次对经济、国际、社会、文明等进行研究,最后试图显示所有这些根深蒂固的力量在战争这个复杂的范畴内起怎样的作用。布罗代尔提供了大量有关当时的交通、主要国家的起源、特点、地中海及远东交易、人口、工业发展、商业资本的发展、货币经济、贵金属、经济周期等状况的描述,大量引用原始档案及数据,读者稍不留心,即陷入原始资料的泥沼而迷失他的主题,而布罗代尔正欲通过这真实的记录来反映过去的世界的无序、杂乱无章、各国各行业的不平衡发展、经济周期对各国的冲击,这才是当时总体的趋势。与马克思主义强调经济活动是历史发展的动力颇有共通之处。为何布罗代尔为有这样的认知,是否有必然的时代背景?根据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多斯分析:年鉴学派兴起的背景是法国社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有了明显改变,经济开始成为权力机器的主要部件。在19、20世纪,一向重要的经济因素成为了主导性制约条件,它涉及社会生活的各方面,并支撑着整个社会。为适应这种演变,史学论说也要与时俱进,这就是20世纪30年代的年鉴学派革命,也是认识论方面名副其实的断裂。在这场革命中,历史学家把目光从政治转向了经济。有史学家指责布罗代尔在这一章对集体心态、价值观的作用着墨太少,但这或许是布罗代尔分析历史更为实用主义,比如他强调威尼斯在与土耳其交易时、在与各国外交结盟时、对于宗教信仰的差异并不在意,而以是否有利于自身的利益为首要考虑因素。 第三部分是事件、政治和人,这个部分描述了菲利普时代50年间地中海发生的事。在这个部分,作者大量描写战争的细节、各国之间的外交冲突与谈判,但在布罗代尔看来,这是传统历史部分,即个人规模的历史,是表面的骚动,是一种短促而动荡的历史,对历史大势影响不大。最初布罗代尔所关注的菲利普二世的政治军事政策是在这个时间层面才得以展开,而这个时间维度在布罗代尔看来是瞬息万变的,是身在历史中的人最直观感受到的时间。然而,尽管历史事件是瞬间即散的尘埃,但不论其多么短暂,都带来证据,甚至能照亮历史的某个广阔深景。菲利普二世(1556-1598)是哈布斯堡王朝西班牙国王,葡萄牙国王,那不勒斯和西西里国王,尼德兰领主,米兰公爵。其在位期间哈布斯堡西班牙的国力臻于极盛,西班牙成为天主教世界的领袖和霸主。在他的领导下,天主教“神圣同盟”经过勒班陀战役,遏止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地中海西部的扩张,并且成功击败法国,并借胡格诺战争之机进军巴黎。对于勒班陀战役这一地中海地区16世纪最为轰动的军事事件,布罗代尔描述了勒班陀战役时唐•胡安个人的英雄形象,威尼斯、罗马教廷、西班牙的外交拉锯,法国人的憎恶和仇视,教皇热切的愿望与唐•胡安的冲天干劲的决定作用,基督教203对阵土耳其230艘配备有大炮的威尼斯战舰等等具体而微的细节,生动展现了勒班陀战役的全过程。对于其他史学家对唐胡安行动缓慢的指责,布罗代尔又回到了环境这一因素进行回应。布罗代尔认为海战的胜负,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长时段上的地理因素。当时的战舰其动力靠人力划桨,都是150-200人的大船,而地中海的水深是随着季节而变化的,每年只有六个月可以打仗,而决定一场战役结果的就是,你是否能在这六个月内打败对方。 总的来说,本书是布罗代尔一次编写总体历史的尝试。在布罗代尔看来,历史应该是一首能够用多种声部唱出的、听得见的歌曲,但是它的各个声部常常互相遮掩覆盖。那么,怎样才能在同一个时间内像通过一个透明层那样,看见被现实重叠起来的各种不同的历史呢?于是把历史事实按照三种具有连续性的记载来写,或者称之为三种时间的计量,以提出它们的共存、互扰、矛盾以及多种深广丰富的内容。然而在作者看来,困难在于不只有三种计量,而有几十种计量,它们每一种又相互牵连、包含某种特殊的历史。只有被人类的科学汇集在一起的这些对时间的计量的总和,才能构成人们很难恢复其整个纷繁的图像的总体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