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上漫与 文史足用一一评陈尚君先生新著一种

曾有人赞叹陈尚君教授为“唐朝神探”，传说中“能把唐朝每一天都考清楚的人”，其治学功力之深厚，自不待言。我们赞叹于《全唐诗补编》《全唐文补编》之扎实，新旧《五代史》修订之不易，但面对厚重的文献整理著作和专业学术论文，或有茫茫泰山不得其径而登的感觉——陈尚君教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如何治学，为何能取得如此成就，其间有什么奥妙吗？身为唐代文学会会长，他对唐代文献熟稔到如此程度，是不是只知道唐朝的东西；或者说整天埋首故纸堆，两耳不闻窗外事呢？

《濠上漫与：陈尚君读书随笔》正解决了这些问题，给读者们提供了一个轻松靠近大师的机会。本书以陈尚君教授近年来在《文汇读书周报》开设的专栏“濠上漫与”中的文章为主，益以数篇虽未收入专栏但关联性较强的学术散文，合计56篇，以轻松的随笔形式，汇文献考述、学界掌故、亲身经历、趣闻轶事于一炉，融通文史，出入中外，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文章在周报专栏刊登时，即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此次编集成书，陈尚君教授对文章做了进一步修订，并增加了多幅珍贵彩图，包括学者们的罕见合影，朱东润、程千帆等前辈书法墨宝、相关书影等，更添阅读趣味。

读书随笔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文体。明代毕自严为友人编撰《东皋漫录》作序，提出对此类随笔的要求，是“在胸中有吃紧线索，腕中有信手筌蹄，目中有照垣池水，意中有运斤郢垩，……当其触事会心，随读随笔，如春蚕之抽丝，匪湿而不入，匪干而不出。如良农之殖稼，日新月盛，不崇墉比栉，而富仓箱不休”。《东皋漫录》是一本读史的随笔，但这里所言，扩大为读书随笔，亦无不可。要在读得足够多、足够深的前提下，心中自然有所把握，眼光敏锐而能看到文字背后的东西，下笔轻松，去取自如。“运斤郢垩”的典故出自《庄子·徐无鬼》:“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斲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尽堊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造诣极高的匠人，用斧子削去别人鼻尖沾着的一点白灰，而鼻子一点都不受伤，形容下手之精准、技艺之高超。有了上述水准之后，每看到自己有兴趣的内容，随手成文，像上好的蚕丝一样温润，干湿得宜，像有经验的农民种植庄稼，逐步积累，自然丰收，而且是扎扎实实的收获，非华而不实的亭台楼阁。读陈尚君老师这本读书随笔，正给人以如此感受。

他提问“扬州几曾有迷楼”，对历史上津津乐道、似已成为定论的隋炀帝建迷楼故事提出疑问，随即梳理其故事产生的源流，再从其他史书证据，乃至隋末正式批判炀帝的文书中亦未谈及迷楼等反证，论证这只是“文学史上最荒淫败国的君王形塑”，最后感慨：“因为你玩崩了，是非就只能由别人来编排了，活该！”看似笑谈，隐含的实是我们面对史料时应该保有的警惕。

陈尚君教授的办公室窗外可望见叶家花园的美景，埋首史料之余，举目远眺，颇为宜人。但陈老师却不仅仅满足于看风景，他“遐想主人之风神”，将叶家花园的来历讲得清清楚楚：主人叶澄衷是民国间富商，起于寒末，来沪后凭借敏锐的眼光和拼搏毅力，功成名就，其子孙亦秉承家训，回馈乡里，叶家花园也是被捐献给上海医学院，后成为今日的肺科医院。带着这样的历史感再看叶家花园的园林建筑，感受自然完全不同。尤其令人拍案的是，作者在此信手插入一段叶家建立澄衷蒙学堂之事，简单介绍其自编教材《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的特色后，漫不经意似地提到：“1905年，一位上海出生的安徽少年进入蒙学堂，他叫胡洪骍。在这里，他的英文、算学得到大幅提升，首度听说了“言论自由”，是老师写在他作文本上的。他也熟读了《天演论》。一天早起，忽想给自己起个表字，他哥说，就用《天演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适字，叫适之吧。”看到这里，我不禁一愣，下一句作者才揭开谜底：“胡适，这位思想启蒙家在澄衷蒙学堂开始自己的思想启蒙。”这样重要的事情，出以如此轻描淡写之笔，大约就是前面说的“腕中有信手筌蹄，意中有运斤郢垩”吧。

他回顾与程千帆先生的交往，记忆深刻的是程先生在某个众人竞相谈论方法的场合中，提出“要研究唐代文学，一定要做个案，即作家作品的研究。不要仅谈方法，一定要拿出东西”的建议，也记得程先生对年轻人的种种细心关照和提携——从书中另几篇陈老师为学生所写的文章来看，他将得自前辈的这种态度，也转而一样对新一代的年轻人了。此文以程千帆先生所赠诗联“大江千里水东注，明月一天人独来”作结，陈老师还慨然提供了这一珍贵墨宝的彩照，使读者们亦得一饱眼福。

阅读《濠上漫与：陈尚君读书随笔》，是个极为愉快的过程。信息量虽大，却非“高头讲章”，读来觉如师友促膝长谈，如见面笑语，有心人更可于种种实际案例及所记述学人往事中，体悟读书之门径、学术之进途。可以说，这本读书随笔，充分体现了陈尚君教授阅读面之广泛、与人交往之真诚；而行文之自如，也可见出他对史料之充分吸收、融会贯通，方能信手拈来，举重若轻。以其充满对学术、对生活的热情，故能将学术融入生活，给史料赋予温度，带给读者与众不同的阅读体验。

本文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9年10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