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纵乐与困惑
进入六月,打算多读一些纸书,主要是想清一下书架。于是这本有趣的小书,便成为我的六月通勤首选。发现件小事,原来这本书我有啊...可能,还是别人家的书看着比较香吧。
作者卜正民,加拿大汉学家。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他的另一本《维米尔的帽子》,以白银流动为线索,讲述明代跨洋贸易的故事,看起来也很有趣的样子,不过我还没看。另外,欧美的老外汉学家都会给自己起个中文名,比如费正清、史景迁、孔飞力啥的。
《纵乐的困惑》按时间顺序,将明朝分为前期(1368-1450)、中期(1450-1550)、晚期(1550-1644)三个阶段,加上明灭亡的最后两年,共分成四章来写。它为我们呈现了这样的变化过程:明朝是如何从初期,井然有序自给自足的乡村社会,转变为晚期,一个堕落的城市商业社会。
作者在开篇的英文序里就写到:
在尼克雷时代(1634年),欧洲并非世界的中心。欧洲人也许已经具备了环航全球的技术能力,但是他们的“贸易”并非建立在市场或国内自身充足生产的基础上。这种“贸易”依赖掠夺和奴役他人,破坏既有的交易网络,以极低价买入金属、毛皮和香料,然后高价售出。尼克雷想从中国购买物品,但他没有东西出售,他所能提供的只有银子——中国人眼中值得进行贸易的真正货币。他寻找去中国市场的路线的事实提醒我们,明朝时期的世界中心是中国而不是欧洲。
说的如此坦诚真实...不愧是七十年代来中国留过学的人啊。尼克雷是个法国商人。1634年,他从魁北克出发到五大湖区,以为渡过密西根湖,就可以到达中国。作者说自己这本书,是对明代还处于世界中心,即世界白银流向终点的那个时代的描述。描述了在这样一个国度,民间商业财富积累带来的快乐,及相伴的社会文化变化引发的困惑。
我也打算按照这个结构来介绍这本书,但想强调的是,我觉得这本书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它对明代社会自下而上的民间商业力量的肯定。整个国家自顶向下看起来是好像是停滞的、低效的,而在民间却是活跃的、有生命力的,好像种子的力那样。前些日子又开始提倡出门练摊儿,正好在看这本书,就让我十分感慨。觉得中国人真的很勤劳又努力,不会坐以待毙,会想尽各种办法去活。个体的力量虽然微小,汇聚在一起的推动力就很难被忽视。2020年过半,每天国内外的瓜吃都吃不完,多到都差点儿忘记新冠这事了,个人十分期待下个月德国轮值欧盟主席国时默克尔的走法。扯远了,所以我想说的是,在这样梦幻的一年,与其妄自菲薄,不如面对现实,脚踏实地,继续努力。
明朝前期(1368-1450)
太祖朱元璋出身贫寒,特别痛恨贪官和商人。在他理想中的和谐社会,就如《道德经》里描绘的那样。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人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士农工商,大家干好本专业工作,啥也不要多想。农民与土地绑定,手工业者与官营作坊绑定,商人只卖生活必需品,士兵驻守边疆,少数人组成的知识阶层管理政权,并时刻受到广大民众的警惕和监督。明太祖的目标是让使整个国家保持静止不变,百姓定居原籍,国家让你迁你才能迁移并且不许不迁,各职业间不能流动,工匠之子只能是工匠,兵的后代只能当兵。
这是不是听着,就让人感到生活的绝望啊?在朱元璋统治的三十年中,制定了严密的《大明律》,干涉个人生活程度之高为其他朝代所不及。他落实里甲制度,想用一种机械团结的方式联结无差别的基层社会,重塑农村原来的组织形态。但是呢?农村实际上还是被财富和亲属阶层化了的自然村落,而且因为里甲统计口数与赋税直接挂钩,为了逃避税赋劳役,人们要不当黑户,要不就是逃亡外地,而这还促进了由人口稠密的华东地区向人口稀疏的内陆地区迁移。到了1436年,全国各级府县已经没法统计逃亡户籍,行政单位和村庄自然边界间的联系模糊不清,根本搞不清谁是逃亡的了。
另一个和太祖皇帝预想用途不同的是驿站交通系统。明代中国国土广阔,穿越一次几个月。作为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中央不能有效的和地方保持紧密的联系,这样让太祖心很慌啊,必须要建好完备的水陆驿站制度才行。而这套国家费心尽力维护的国道,却便利并刺激了老百姓做点小生意的商业网络的形成。
太祖设想的商业活动,是始终保持在城市范围内,让农村社会继续做相互孤立而稳定、男耕女织、经济自足、生态上循环自生,与外部浮华世界隔离的一座座村庄孤岛。然而中国的村庄从来就没完全与世隔绝过,甚至男女的分工也和他想象的不同。商业活动中的最基本的商品最初都来自农村的剩余产品。对,走国道进城的
太祖还想通过限定银开采量阻止白银流向市场,想用纸币取代白银,让白银退出流通领域,来强行干预商业经济。哈,不用懂经济学也知道,把我口袋里白花花的银子交出去,给我两张纸,想啥呢。就算杀头,也挡不住百姓到处藏银子的心啊。所以结果又带了什么呢?明朝初期相对开放的海洋边境贸易,使外国白银开始流入中国,这在一定程度上又刺激了十五世纪的商业贸易。
和朋友聊这个的时候感叹,让人不得不服啊,老百姓的生命力和智慧是无穷的。为了生存,为了过得更好,这本来就是很基本很朴实的愿望嘛。上面政策不许,我就想尽各种方法找折。你看那个灰产,那么复杂的流程,都能琢磨出来形成一整套上规模的产业链...你说,中国人的这种不守规矩的聪明,是不是因为我们太早就中央集权,两千年走过来,写进DNA的民间智慧啊所以,从外部看似停滞的大明帝国,内部却暗流涌动,底层的小民社会逐渐的生机勃勃。 因为儒家思想对商业收入的否定,商人的地位位列四民之末。所以一般认为,明朝前期专业商人的来源,是靠土地为生实在活不下去的人,为生存才走上商贩之路的。慢慢的,在有商货流通、集散或大规模运输的地方,都形成了或大或小的市集,官府不管,靠商人们维持运营。
书里特别提到苏州的例子,非常有意思,看的很热血沸腾。因为苏州是张士诚用心经营的老巢(张士诚是和太祖争天下时,难啃的俩对手之一,另一个是陈友谅),也是元时士族地主势力的主要聚集中心。所以太祖上台伊始,强力整治苏州:加重赋,迁人口——把江南富户望族强制移民到苏北,“解手”这个词就是这时候整出来的,因为那时怕人路上跑了,手都绑在一起。但苏州地理位置绝佳,既处于太湖区水运网的重要位置,又在大运河的主航道上。作为稻米、丝绸、棉布、各种高档奢侈品的产地或集散地。苏州不仅抗住了,这种打压还更刺激了商业的发展。到了十五世纪中叶,苏州完全恢复了曾经的繁荣,成为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
到明朝前期末尾,经历了小一百年的休养生息,民间社会和太祖最初的梦想差更远了,贫困不仅没消失,贫富差距反而变大了。江南大地主家族不仅使劲儿买地,也经商,还重视投资教育。氏族子弟投身科举考试,一旦一人考取功名,整个家族便都有了士人身份,完成了将财富转化成社会名望和地位的过程,新的士绅阶层成长起来。
明朝中期(1450-1550) 明朝中期,为了增加税收,中央政府把原来以实物或强制劳动形式缴纳的课税徭役都转为直接缴银子。这样中央就不用管原来实物运输管理那些麻烦了,地方官员也省事儿了,就只管好好想想怎么多收银子就行。所以也需要研究下经世之道,看看怎样促活地方经济,比如搞搞基建、免除滥收的税费之类的。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当时国内市场商业化的程度。
江南的纺织品生产有了越来越专门化的分工。从事纺织的农家女,也并非仅生产家庭的剩余物资,而是从事按件计价的家庭工业。在丝绸市场十分发达的浙江北部,种桑养蚕的人不仅卖丝线,连桑叶也卖。在商业化程度较低地区的市场,必须设法以低价供应其他地区所生产的货品。在江南商业化程度较高的地区,不再种稻米,直接从市场买。他们的需求吸引中部内陆地区的大米沿长江流域而下,来进行远距离的贸易。 可叹的是,虽然知识阶层此时对商业的排斥已经比明代早期有所松动,但国家对商业的态度依然暧昧。政府官员对地方商业的支持只是个体行为,并没有将它系统的纳入国家财政政策,从宏观调控的角度,去给商业更强有力的支持和引导。比如大米的种植,全国应该怎么分工协作,可以有效保持产量和价格的稳定,以及饥荒时调配的效率。所以商业的发展,还是自底向上以民间力量的方式去发展。咦,怎么有一种自由贸易的味道!
另外,比较可惜的是,明代中期的反商意识形态不鼓励远洋贸易,甚至连郑和下西洋的图也被焚毁了,并在嘉靖朝完全关闭了海上贸易。严酷镇压还导致了1540至1550年间饥荒时期所谓的倭寇侵袭,其实是中国船民,伙同日本人和其他外国人,袭击他们不能进行交易的地方。通常意义上,中国被归为文化上的大陆本位主义者,对东南亚海上联系的种种好处缺乏认识,她把海洋视为隔绝外部世界的屏障,并断绝了对外部世界的想像。
个人感觉这话得两说啊。作为一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虽然户口登记人口没怎么涨,但实际人口保守估计也要7500万,农耕文明内需市场可以搞定一切,又有着强力的中央集权政府的国家,除非像朱棣那样喜欢大漠跑马的糙汉子,又有哪个深宫长大的君主成天琢磨去怎么锐意进取呢?这个缺乏制度保证,也是属于个人行为啊。翻一下明朝十六帝,但凡贤明勤奋点的,除了太祖劳动人民出身命硬,其他的顶多十几年。但不干正事搞养生的,活得都特别久。比如:嘉靖+隆庆+万历= 一百年,这个必须手动微笑🙂
这里要讲的励志商业故事是“徽州商人”。说徽州是个多山少地的地方,但好在它有条河可以通到杭州。明初江南士绅喝茶粉,普通大众喝茶叶。太祖穷苦人出身喝茶叶,宣称产茶区贡品只收茶叶。徽州比起长江沿岸其他地区,茶叶可更快地船运到南京、苏杭的茶业贸易和消费中心,所以得益不少。但爬到明代商人财富顶端的,是靠从事供应谷物到边境,换取盐引的开中贸易。随着1492年谷物运输改为直接收银子,徽商越发能够操控赚钱的卖盐专利权,进入当时最富有的商人的行列。此外,徽商善于打进上层文化圈子,长期致力于参与到士绅精英分子的文化和教育活动中,并通过与官员打交道确保家族的繁荣。对明代商人而言,在文化上从士绅的圈子孤立出来并没有好处,而跨越商人与士绅的身份隔阂则获益更多。
随着明代社会商业化程度的加深,国内与海上贸易的激增,白银大量流入流通。让致力于在安稳农村生活,维护社会等级制度的儒家士大夫苦恼不已。他们担心,充斥着市场和商人的城市生活与专事农业生产的农村世界间的距离在缩小,支配社会生活的道德传统已经越来越腐败。简单来说,就是大家都奔着钱去,世风日下,有点改革开放初期的意思。而这些恰恰是商人们所渴望看见的,他们与士绅之间的界线已经在开始瓦解。
明朝末期(1550-1644)
终于来到明末,无论儒家士大夫们,再怎么苦恼和怀念过去自给自足的生活,旧的道德观念都不可避免地崩坏。商业的发达,带来更多的人口、金钱、竞争、社会可变性和择业灵活性。人们对奢华衣着的时尚的追逐不断升级,磨灭了贫富间、城乡间、士绅和平民间以及精英和大众间的界线。走在街上,人们的社会地位再也不能通过服饰直接的表现出来。
在上层士绅、大地主、富有商人的眼中,明朝后期是一个文化繁荣、新思想不断涌现和充满着欢愉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令人困惑和忧虑的时代。然而,随着贫富差距越拉越大,尤其明代这最后小一百年,小冰河期气候,在万历朝往后越发严重。水涝、干旱、严寒,灾害频发,粮食减产,瘟疫横行,民不聊生。广大穷人所面临的,只是如何活下去的现实问题而已。
记得中学历史书上讲过,明末江南手工织场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这本书里也讲了,江南的纺织生产中的每个环节—从棉花、桑树的种植到纱、线、丝的生产,再到织布、最终生产出成品—都成为独立的生产活动。商人们往来于村庄、市镇、城市各级市场间,将这不同的生产阶段纳入了一个连续的生产过程中。
但作者并不认为这是资本主义萌芽,主要在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强调,商人依靠资本的力量,通过提供生产原料和掌握生产速度,购买了纺织者的劳动力,从内部控制生产过程;而明朝后期的商人,通过在生产过程外部获得利润的方式,对家庭纺织业生产进行控制,包括低买高卖,垄断纺纱者和织布者出卖产品的地方市场,通过高利贷将生产者与他们结合在一起。所以,中国的以产品换原料的制度并没改变生产关系,这和欧洲包买商制度有着本质的不同。
非常同意法国著名历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观点。他认为,资本主义不是随着市场经济的扩展自发地出现的,而是在建立于市场经济之上的社会阶级制度内形成的,是独特的社会结构和市场经济间相互作用的结果,是欧洲历史所特有的现象,其他社会结构不一定能发展出同样结果。
在解释欧洲近代早期历史和中国明代历史时要加以区分,因为两个社会所处的环境在精英阶层构成、国家权力等方面有着很大不同。明后期中国并没产生资本主义,这并不是说她在产生资本主义上“失败”了;而是创造了其他别的东西:一个广泛的市场经济。它利用国家交通通讯网络,打开了与地方经济的联系,在一定地区内将农村和城市的劳动力组织到一个连续的生产过程中来,却没有瓦解作为基本生产单位的农村家庭;重新组织了消费模式,却没有将生产和消费完全分离。它在缓慢但是必然地向士绅社会发展,通过消除儒家思想对商业的蔑视,使一个涵括精英阶层利益在内的强大联盟在清代得以形成。但是,这并不是欧洲意义上的资本主义。
这本书唯一有点遗憾的,没说明代小说,不过提到了明末士绅阶层独特的文化时尚:包养高级艺妓和狎童的现象。书里说,艺妓的出现是那个特定历史阶段文化意韵的表现。它将妓女的纯粹性关系重新塑造成一种文化关系,士大夫们想在这里找到寄托,摆脱官场失意的失落感和明末党派倾轧给他们带来的无力回天的感伤。而后一种现象,则是将位于社会金字塔顶端的人们与其他人区别开的标志。为什么想到了罗马
书里特别提到了明末绍兴士绅子弟、有才有闲(没考上功名)、会吃会玩会享受、超有钱又有品的(清军到杭州留了三万卷书在书楼没能带走,真不是一般有钱啊)...张岱。就是写《陶庵梦忆》和《夜航船》的那个张岱。书里引用了他的不少回忆,来描述末世的奢华和堕落,想了解细节就去翻他的书吧。嗯,之所以没直接说他高富帅,主要是百度上他的画像是这样的
所以三联版的封面,选仇英的《清明上河图》真是很搭啊,那时的苏州城的繁华热闹,有点令人神往。
英文版封面也有意思,选的是书中的一张插图,此人是明末生员叫杨茂林,他穿的是县学生员服。有点韩范儿,觉得有点像苏志燮...经豆友提醒,我又多查了一下:
明代男装基本款之一。使用非常广泛,除士人百姓作为日常正装外,皇帝诸王的龙袍、文武官员的官服中都有大量直身款式,另外直身也可以衬在圆领或其他袍服下穿着。明代直身存世实物较多,衍圣公府藏有多件不同材质、纹饰的直身,定陵及各地明墓中都有直身出土。 帽:大帽,帽身较高,底部为一圈帽檐,缀有系带打结垂于颔下。 直身:交领,右衽,因领式斜直,故称“直领”。一般在内襟缀系带一对,外襟缀系带两对用以系结固定。大袖,收口。衣身两侧开衩,接双摆在外,便于骑马、出行等活动中穿着。 带:玉绦钩,带钩一般用玉制作,钩首多为龙头形,钩身饰以蟠螭。丝绦一端与带钩相连,另一端做成环状,套于龙形钩首处。 靴:皂皮靴。
好了,没有其他想说了,以及...我为什么写成这样啊~看完这本书以后,想了一个星期,满肚子感想都不知如何下嘴。直到有天给朋友讲了一遍,才有了现在的思路。因为很忙,每天写一点,又写了一星期,然鹅离所设想的有趣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勉强有用吧。不过也好,继续努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