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现实主义下的古典叙事规则和间离性——谈顾适的科幻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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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现实主义下的古典叙事规则和间离性
——谈顾适的科幻小说创作
摘要:
顾适是一个对社会现实有着强烈人文关怀的科幻作家,几乎每篇作品都能看到她对通过科幻题材反映复杂的现实生活怀有巨大的兴趣和自觉性,“所有的未知之地都既是经验又是想象”[1]。在创作手法上,她自发性遵循了西方“三一律”的叙事规则。在叙事角度上,又有着布莱希特“间离性”的效果。正是这种自觉性的科幻现实主义和自发性的古典主义叙事,使她的小说能够通过科幻这一题材构建起一种另外意义上的“陌生化”审美。
关键词:
顾适;科幻小说;科幻现实主义;“三一律”;古典叙事规则;间离效果。
引言
作为一名低产高质的科幻作家,顾适最近五年来的创作可以说是篇篇精品,且均斩获大奖:2015年的《嵌合体》荣获第七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金奖,其英文版入选2017年雨果奖最佳中篇长名单;2017年的《赌脑》荣获第30届银河奖最佳中篇小说奖和第十届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银奖;2019年创作的《莫比乌斯时空》获得第28届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刘慈欣称赞她为“有潜力‘出圈’的科幻作家’[2],美籍华裔科幻作家刘宇昆称其风格具有“古典叙事规则……像是一首古典交响乐”[3]。
顾适的科幻创作最早可追溯至初二时写在语文周记上的一篇作文,得益于初中语文老师及后续高中语文老师的开明和鼓励,她的创作热情一发不可收拾。在同济大学就读本科时,她开始在网上写长篇,涉足多种题材。其后于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攻读硕士学位,毕业后留院工作,从事城市规划设计与研究,目前是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的高级城市规划师。
工作之后,顾适开始创作科幻题材小说, 2012年正式在刊物上发表。八年来,她先后在《科幻世界》《超好看》《新科幻》、Clarkesworld、XPRIZE等国内外杂志和平台累计发表科幻小说二十余篇。2020年3月,成都八光分文化和新星出版社为其八年的科幻创作做了回顾总结,诞生了顾适的首部科幻中短篇集《莫比乌斯时空》。在这部小说集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顾适在科幻创作上的不断探索:题材上,是科幻现实主义的自觉性;写作手法上,是运用“三一律”叙事规则的自发性;视角上,则具有布莱希特的间离性效果。本文将从以上三个方面,探索顾适小说创作的特点。
一 自觉性的科幻现实主义:更具关怀性
科幻小说的全称是科学幻想小说,英文翻译是Science Fiction。究竟什么才是科幻小说,达科·苏恩文认为,“从根本上看,科幻小说是一种发达的矛盾修饰法,一种现实性的非现实性,要表现人性化的非人类之异类,是根植于这个世界的‘另外的世界’。” [4]彼得·尼科斯则置科幻小说于传统的“现实主义”主流叙事散文与幻想小说之间[5]。韩松则说,科幻小说它实际上是现实主义文学,别看它是想象。它是推测未来的可能性.而且这种可能性最终可以成为现实。[6]总的来说,不管怎么定义,科学性、幻想性、故事性(小说性)是目前公认的三大特征。就其幻想性的特征而言,科幻小说关注的显然是未来,是对基于未来社会形态的推演和想象,这似乎和现实主义并没有关系。
然而,首先,从社会背景来说,任何幻想性都难以完全摆脱当下基于对当下现实的思考和借鉴。当今中国经济、社会、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从新“四大发明”高速铁路、扫码支付、共享单车和网络购物,到基因技术、太空探索、月球探索计划、火星探索计划等,科学技术早已渗透进现实,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没有非现实主义的、即不参照在它之外并独立于它的现实的艺术”[7],“科幻小说不可能脱离社会现实,因为科幻小说往往讲社会的未来。而你要讲社会的未来,就不能脱离社会的现在。”[8]其次,从创作手法来说,无论什么题材的小说,文学的终极目的都是要对人的情感、思想等发生作用。而现实主义从诞生起至今,之所以仍旧对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等多种流派影响至深,根本在于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始终根植于文学与生活、文学与现实的关系。鲍昌认为,“在科幻作品中的现实主义因素,不必理解为细节上的真实,而主要看它对于现实生活本质的概括。”[9]
关于“科幻现实主义”这一名词 ,有国内有学者认为它是仿照魔幻现实主义的新兴合成词。[10]事实上,早在1981年11月12日,郑文光就正式提出过“科幻现实主义”的概念,“科幻小说也是小说,也是反映现实生活的小说,只不过它不是平面镜似的反映,而是一面折光镜——采取严肃的形式,我们把它叫作科幻现实主义。”[11]在这种定义下,科幻小说要么将现实中的负面信息以科幻方式具象化,要么将现实生活放在更宏大的历史进程中考量,以远离现实的视角来观察创作,达到间离性和陌生化的效果。科幻创作,“成为一种表现现实的隐喻和讽喻手法”[12]。进入新世纪之后,科幻作家陈楸帆高倡“科幻现实主义”理念,认为“只有现实主义的东西才能引发读者的共鸣”[13],并在2012年星云奖的科幻科幻高峰论坛上发言时讲到,“科幻在当下,是最大的现实主义。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14]科幻现实主义,“是一种风格,高于‘太空歌剧’‘赛博朋克’‘反乌托邦’等亚文类(sub-genre)之上,科幻现实主义可以作为一个定义加在任何一种亚文类的前面。”[15]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无论刘慈欣的《三体》,还是韩松的《地铁》《高铁》等,以及顾适的系列作品,郝景芳的《北京折叠》、陈楸帆的《荒潮》、夏笳的《中国百科全书》系列等,无疑都属于科幻现实主义。但不同于刘慈欣对现实和历史层面的细致描摹和惊人想象,韩松和陈楸帆对科技发展带来的人的异化的关注,郝景芳对阶级固化题材的情有独钟,顾适在表现科技带给社会福祉的同时,更加关注技术给个体带来的改变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同生活,换言之,是对未来社会人以及对人类本身生存与发展状态的关注。在她的小说中,技术变革成为社会背景,登上舞台中央的是芸芸众生的中你我她,技术也因此成为主人公实现某种生活方式的日常选择之一。《莫比乌斯时空》中的“我”因车祸高位截瘫后,可以自如选择“副体”作为头部以下身体的替代品,操作大脑使用“副体”仍可进行日常各种活动。后来甚至连头颅也可以“冷冻”后,“我”已经不再需要肉体。在《嵌合体》中,因儿子需要换肾,科学家母亲尝试将儿子基因移植猪体内以获取健康肾脏,不仅意外成功,还由此开发出了量产人类器官的“伊甸”号飞船。《赌脑》的创作源点则起始于一则“冷冻大脑”的新闻,由此产生了类似拍卖会一样的“头颅拍卖”,不同在于,这次的“拍卖品”则是头颅中的记忆。《<2181序曲>再版导言》《搬家》《时间的记忆》三篇中,故事分别在人体冬眠技术成熟、肉体死亡记忆永生常态化的背景下发生。将关怀视角放在能为人类带来直接改变的医疗领域,无论是人体器官培养的规模化、日常化(《嵌合体》《莫比乌斯时空》),还是对肉体死亡和精神永生两者间的探索(《《<2181序曲>再版导言》《搬家》《时间的记忆》》),顾适都表现出了对人类悲痛和苦难的高度共情心,展现出对人及人类本身在科技快速发展的社会中具体而微的体察。
在更早期的一些作品中,顾适的小说主题也都始终保持着科幻性和社会性的结合。如《倒影》,以循环的时空结构为纬,以人物内心矛盾为经,通过层层推进、步步悬疑的手法,编织出一张精密之网,让我们看到童年阴影是如何影响、摧毁一个拥有预言能力却无力阻止父母死亡的少女。《已删除》则包含了校园霸凌、阶级歧视等现实问题,《最终档案》的科幻核心则类似于“后悔药”的设定,即:假如人生能够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顾适把这个设定推演到社会形态层面,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人人可以重来一次甚至是N次,人人都有N个时空,看似有序实则濒临失控的社会。《野渡无人》主题是人类训练AI学习,所思考的正是当下人们对AI的现实性忧虑,“为了让他成为我们的工具,还是让他成为真正的人工智能?我们最终的目标,是不是要让他接近人类,甚至超越人类?”[16]《强度测试》和《A计划》这两个短篇,体现的也是作者对AI的忧虑:人工智能是否真的智能?谁又能保证和负责人工智能的安全性?《为了生命的诗与远方》则把视角投向了海洋环保主题,从海上原油泄漏这一现实存在的危机切入,“我”利用3D打印,制造出了可以生长的、以原油和塑料为食物的人造生物“蚕茧”,没想到这些“蚕茧”居然自行繁衍兴盛出了一个生活在海底的逻辑自洽、循环自洽的文明世界。《基于冗余计算的爱情故事》是顾适正式发表的第一篇科幻小说,虽然故事核并不惊艳,讲的是一个因为爱上人类而违背三定律的机器人的故事,但在主题表达上,仍可看到作者对现实的关照和发问甚至是疑虑,从开始的身体替代,到最后的大脑替代,一个已经有着丈夫的面孔、丈夫的一切记忆的机器人,到底是机器还是人类?即便是星际旅行题材的《万星之旅》系列[17],顾适也通过不同的故事,隐隐表达了对基因复制的担忧,以及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残忍性的不忍等。
在顾适的这本中短篇科幻集《莫比乌斯时空》中,比较特别的是《娜娜之死》这篇看似非科幻的小说。故事并不复杂,五岁的儿子将婴儿妹妹杀死在摇篮中,后又用塑料袋套在家猫头部致其窒息而死。之所以说这篇特别,是因为就在这篇小说创作完成后大概半年多之后(《娜娜之死》创作于2013年年底),陕西就发生了14岁哥哥杀死1岁半亲生妹妹的社会新闻。从某种意义上说,强烈的预言性和社会现实性,不也正是科幻现实主义的特征吗?
二 自发性的古典主义叙事:结构精巧,集中紧凑
在回顾创作于2017年的《赌脑》时,顾适曾说,“我想写一个话剧形式的小说,让一切都发生在连续的时间和固定的场景里,很久以后我才从作家宝树哪里得知,这种写法叫做‘三一律’。”[18]事实上,不仅仅是《赌脑》,纵观顾适的大部分作品,其实她都自发性地高度遵循了“三一律”(classical unities)这一古典叙事规则。“三一律”是西方戏剧结构理论之一,由西方古典主义者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引申而来。1570年,意大利学者卡斯特尔维特罗在其著作《诗学诠释》中最早提出这一概念。后来,古典主义理论家布瓦洛将其发展成“需围绕单一的剧情进行,排除一切次要的插曲;在一天中进行;在一个地点进行”的理论。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曹禺的《雷雨》就是严格遵守“三一律”的典型之作。
从创作风格及时间来说,顾适的创作大体上可以分为2015年之前和2015年之后。《基于冗余计算的爱情故事》、《时间记忆》、《强度测试》、《A计划》、《倒影》、《已删除》、《万星之旅》系列均完成于2015年之前。从结构上来说,这时期的大部分小说都具有共同的特点:剧情集中紧凑、悬疑感十足、欧·亨利式结尾。以《倒影》、《已删除》、《强度测试》、《A计划》为例,每个故事都有着明显的开端、发展和结尾,并且每个部分在结束时,都会留下相应的“钩子”,让读者对下一幕产生期待。这正契合了“三一律”中“行动的一致性”的含义。所谓行动的一致性,最初是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引申而来,亚氏认为,“悲剧是对于一个完整而且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至于时间的一致性、地点的一致性,则在三个故事中更得到了完美体现,均发生在固定的地点(《倒影》中的小房子、《强度测试》中的地铁车厢、《A计划》的办公室、《已删除》中的“网络”)及固定时间里。不过,正如同“三一律”的会导致艺术形式的绝对化和形式化一样,这些早期作品在剧情集中,冲突尖锐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有着过于依赖点子、情节单薄的不足之处。但是,我们同时也看到,在2015年之前的顾适作品中,还经常可以看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类似欧亨利式的结尾。但这种意外结局并不是依赖于某种偶然性,而是来自作者精心布局的结果。通过主人公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的绝对对立,巧妙地建立起强烈的戏剧冲突,再通过欲扬先抑的手法层层解谜、步步推进,直至谜底揭开。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对这种结局的定义是,“通过一个单一的动作,同时达成正面和负面的结局。”[19]
2015年之后,顾适先后创作了《嵌合体》(2015年)、《赌脑》(2017年)、《搬家》(2018年)、《莫比乌斯时空》(2019年)、《为了生命的诗与远方》(2019年)、《<2181序曲>再版导言》(2019年),开始形成自己的风格。相比较2015年之前的探索和实验,《嵌合体》、《赌脑》、《莫比乌斯时空》这三篇作品结构更加精巧、叙事更加工整,无论是成熟度还是完成度,都更上一层楼。《嵌合体》像是对以往探索和实验的一个总结性爆发,之前所有的模块在这篇得以被重组成一个结构完整、可读性极强的中篇,破案和救子两条线索齐头并进。在破案这条线索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虽然在“单一时间”这个硬性要求上并不严格符合“三一律”,但就“单一剧情,破案;单一地点,伊甸号飞船”而言,这两点可以说是完全吻合。
在《莫比乌斯时空》文本中,作者搭建起一座结构精巧、榫卯严丝合缝的故事宫殿,每个进入其中的读者都会不由自主地跟随,并不自觉掉入精心设置的陷阱,待到洞口处才会柳暗花明、恍然大悟。这座故事宫殿的时间和空间都发生在一地、一时、一天,是如此高度简练、紧凑、集中,“事件的结合严密到这样一种程度,以至若是挪动或删减其中的任何一部分就会使整体松垮和脱节。”[20]“工整到了亚里士多德都可以赞同的地步”[21]。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其他写循环时空概念的科幻作品,在《莫比乌斯时空》文本中,顾适不仅搭建出一个莫比乌斯环的循环时空,还创造出一个名为“白屋”的意像空间。在海边青年旅舍度假时,因为和女友吵架,“我”开车出去,同行的“X”便前来劝解。不料途中遭遇车祸,“我”不幸高位截瘫,只有头部可活动,只能定制了“副体”。后来,在X的劝说下,“我”索性连头颅也放弃,彻底抛弃了肉身,进入“白屋”。“副体观察的是外在的世界,白屋的观察体对象是内在的世界。”[22]“我”把“白屋”向女友敞开,在这里重建了海边小木屋、街道、公路、渔村乃至整个镇子。有一天,女友终于来了,却带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们大吵一架之后,年轻男人开车出去,“我”前去劝解,中途发生车祸,循环再次发生,“X”就是“我”,“我”就是“X”,A面即是B面,B面就是A面。在“白屋”里,人类不仅可以360度无死角观察自己的肉体和思维角落,还可以根据个人意愿自由建造属于自己的世界,一切进入这个世界的生物都处于建造者的视野之下。在这个世界里,“人”是自己的造物主,也是“白屋”的缔造者。这在其他循环主题的科幻小说中难得一见的,不仅具有时间和空间的双重循环,还隐隐带有了“我”谁,谁是“我”的哲学思考意味。
同样都和时空解构有关,在《赌脑》这篇里,创作的更多可能性被顾适融入进来。
首先,是“四幕话剧”+“交响乐”的运用。《赌脑》每一章节序号都是源于话剧,章节的名称则源于易经后天八卦中的震、巽、坎和坤四卦,其下则是交响曲的节拍,暗示每一幕所遵循的曲式规则。通过话剧、爻辞、古典音乐的多重能指,叠加出古典主义之美的所指。
其次,是“三一律”古典戏剧叙事规则的典型运用,即时间一律,赌脑在一天内发生;动作一律,线索单一,只有赌脑这个情节线索;地点一律,不变化场地,整个故事都发生在茶馆之内。但《赌脑》又不仅仅只是于此,仔细分析《赌脑》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和《莫比乌斯时空》相对密闭空间内惊人的榫卯合一、严丝合缝相比,《赌脑》其实是一个嵌套了两个空间和时间的故事。虽然故事发生在此时(时空未混乱的城里)、此地(震国,茶馆),但茶馆里每个人的故事又曾在彼时(时空混乱时的城里)、彼地(巽国,钟表铺)发生。时间和空间的外延性被扩大,茶馆里的每个人的经历在此时此地和彼时彼地都是互为因果的。茶馆为代表的此地,和以钟表铺为代表的彼地,形成两个互相独立但又彼此循环的莫比乌斯时空。中间每一环都环环相扣,榫卯合一,严丝合缝,无限的循环往复,连接首尾,互为谜底,这是一个永不完结的故事。
其次,是推理+悬疑的运用。如果说科幻小说三要素是科学(science)、幻想(fiction)、小说(novel)的话,那么推理小说三要素无疑就应是诡计(trick)、情节(plot)、世界观(world)。
作为一篇科幻小说,《赌脑》的世界观本身就自带科幻色彩。
坤城是这个世界之中唯一时空连续的城池,从未离开“城”的人,就是“完人”,他们清楚知晓自己过往一切,又向往着城外广阔的世界。但坤城之外时空常不稳定,每次时空逆转之后,人的记忆也随之消失。人们只有凭借读取脑中记忆,才有可能知道自己是谁。但“如果一个人得到他人记忆之后有所参悟,就会导致其所处时空逆转,人人忘却过往,重新来过”[23]。因此读脑只能在城外,赌脑只能在城中茶馆。赌脑也由此成为一门生意,许多人前来茶馆欲赌一把,以期能博得信息丰富之头颅,“就如同在世间多活了一遭,能看见以往看不见的路”[24]。情节设计上,作者将谜底像剥笋一样层层剥开。当时间过半,读者以为已隐隐窥得谜底之时,新的人物“机械人”登场,每个人的身份似乎因此又隐隐大有不同,之前的经验和结果又要打乱,重新来过,直至最后谜底揭开,循环开始,才让人如梦方醒。在诡计的使用上,《赌脑》可以看作略偏向于叙述性诡计。作者在一开始就隐瞒了林衍和穆嫣然的真实身份,故意使文本的“能指”和“所指”发生撕裂,随着一步步接近真相,这种撕裂才渐渐消弭。
除了古典叙事规则和推理手法的使用外,顾适还将佛教的“参悟”融入文本之中,甚至可以说,正是对“参悟”的强烈渴求之心,人物动机得以成立,故事得以发展。“所有的故事都表现为一个求索的形式——一个事件打破人物生活的平衡,使之变好或变坏,在他内心激发起一个自觉和/或不自觉的欲望,意欲恢复平衡,于是把他送上了一条追寻欲望对象的求索之路,一路上他必须与各种(内心的、个人的、个人外的)对抗力量抗衡。”[25]
总的来说,《赌脑》是顾适将古典叙事规则“三一律”和推理相结合,又融入佛教的哲学思想的一个全新的尝试。这样独树一帜的创作手法,使得小说在文本之外达到一种间离性效果,带领读者入局的同时,也让读者能够偶尔跳出局外审视观察,一出一入之间,既表达了文本故事本身,也让故事中主人公有了出世入世的宿命之感。
除了以上这些,顾适的冷湖科幻文学奖[26]获奖作品《搬家》,也是自发遵循“三一律”风格的典型之作。一事,搬家;一地,一间房内;一人,“我”(女儿)。2019年创作完成的《为了生命的诗与远方》及《<2181序曲>再版导言》,虽然从结构上而言,和“三一律”并没有直接关联,但其“很注重平衡、比例、协调、冲突、分解等叙事原则,人物互相制衡,情节预示回响”[27]的特点,以及更加准确、精练的语言,仍可看到欧洲古典主义文学的典型艺术特征。
三 创作视角:间离效果
间离效果(alienation effect)是德国戏剧家贝尔托·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倡导的艺术表现手法,更通俗直白的翻译的是“陌生化”。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论,间离效果是主张站在第三方角度以冷静、理性态度去观赏戏剧,“让观众对所描绘的事件,有一个分析和批判该事件的立场,调动观众的主观能动性,促使其进行冷静的理性思考。”简单地说,间离理论就是反对亚里士多德影响下的传统西方戏剧,让观众看戏,但不提倡观众共情,它的终极目的是打破观众与舞台之间存在的第四堵墙。间离效果在许多经典电影电视剧被大量运用,如《2001太空漫游》、《让子弹飞》、《阳光灿烂的日子》、《纸牌屋》、周星驰的电影等等。不过,长期以来,人们总倾向于将间离理论视为一种表演方法。但事实上,导演处理、舞美手法、音乐处理,以及戏剧结构和文本修辞等方面都其范围之内。
顾适的小说多采用第一人称,在她的文本中,“我”是故事的主角,也是故事的叙述者,但也同时更像是旁观者。在小说文本之外的空间,我们能明显感觉得到,作者在对小说结构和情节处理游刃有余、精密控制的同时,也似乎站在另外一个更高角度,如同人物头顶上的一台精密的摄像机。作者将自己隐身在每个角色后面,不以角色的形式参与故事发展,也不干预人物命运,只是如实记录每个人的语言、动作,不仅和文本保持距离,也在审视和巡查着自己笔下的每个人物和他们的每处行为及动机。
这种间离效果在《莫比乌斯时空》体现得更加明显。作者在文本里创造出一个莫比乌斯时空,文本里的“我”又在“白屋”里建造出一个世界,“我”是“白屋”的造物主,也是自己的“神”。顾适在接受采访时曾说,《莫比乌斯时空》“这个故事我想到的最初画面,就是白屋。”[28]白屋(MaisonBlanche),是著名建筑大师勒·柯布西耶为父母设计建造的、墙壁可以自由移动组装的房子。而作为一名城市规划师,Sketch Up正是顾适常用的三维建筑设计工具。借助于“白屋”这一形象和城市规划师的职业特性,《莫比乌斯时空》的故事慢慢成型。“当时我正在跟着朱总做北京总体城市设计战略和后续的专题研究,每天从宏观尺度看着北京,又在微观尺度体验北京,走在街上会有非常奇妙的感觉。当时我忽然想到所里做过北川规划的前辈说的一句话,‘去北川感觉太奇怪了,所有房子、路和绿地都像是从Sketch up里走出来的,连路灯都一模一样。’从这个点出发,我想到了在时间循环之上叠加空间循环,最终完成了这个故事。”[29]
不止是《莫比乌斯时空》,在顾适的整个创作历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间离性效果的体现。顾适日常工作内容大多是编制城市规划、制定国家标准等,也许正是因为这一职业特性使然,在她的文本中,我们总是能在故事和人物之外,感受到有另外一个更加宏观尺度的角度在观察着每一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或者说,也许是顾适本人自觉性或自发性地后退一步,和自己故事里的人物保持一定距离,达到情节的精准控制和结构的榫卯合一,更深层次地体察现实。
结语
作为中国的最早一批研究者之一,鲁迅在1903年出版的《月界旅行·辨言》中说道,“‘科学小说’和其他小说一样,离不开对现实社会的观照,同时现实社会也是取之不竭的素材之源。作为一个文学门类,科幻小说必然要与现实社会发生联系。我们常说文学作品要‘深挖井’,要‘接地气’,如果不与现实社会相联系,就如同空中楼阁,这样的文学将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优秀的科幻小说已经不满足于讲一个奇特有趣闻所未闻的故事,更希望通过对未来世界的描述,反思过去,警醒当下。”
被誉为“加拿大科幻界的教长”的罗伯特·索耶也曾经说过,科幻只是作家用来表达思想的形式,这种超越现实的浪漫主义表现方法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更好地表达现实主义的议题。[30]“科幻小说中任何的思想实验都可能激发对社会议题的探索”[31]
顾适显然是一个对社会现实有着强烈人文关怀的科幻作家,几乎每篇作品都能看到她对通过科幻题材反映复杂的现实生活怀有巨大的兴趣和自觉性,“所有的未知之地都既是经验又是想象”。在创作手法上,她自发性遵循了西方“三一律”的叙事规则。在叙事角度上,又有着布莱希特“间离性”的效果。正是这种自觉性的科幻现实主义和自发性的古典主义叙事,使她的小说能够通过科幻这一题材构建起一种另外意义上的“陌生化”审美,而《赌脑》中将中国历史和科幻融合起来的尝试,不仅呈现出故事的更多可能性,也让我们看到了她在创作上的诸多潜力。顾适的长篇历史科幻小说正在创作中,让我们共同期待她带来的更多惊喜。
注释:
[1] 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张卫东、张生、赵顺宏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2页
[2] 刘慈欣:《莫比乌斯时空》,顾适,新星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封底。
[3][美]刘宇昆:《莫比乌斯时空》序言《诗与远方》,新星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
[4] [加]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丁素萍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
[5] 彼得·尼科尔主编,戴耘 译:《科幻小说定义》,《文艺理论研究》,1984年第一期,第127页。彼得·尼科尔主编《科幻小说百科全书》,1979年。
[6] 韩松,《东吴学术》,2013年第4期,第59页。
[7] 法]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76页。
[8] 郭建中:《论阿西莫夫的<基地三部曲>》[J],杭州大学学报,1982(6)
[9] 鲍昌:《把未来和现实放在一起思考》,《小说界》1981年第2期。
[10] 葛文婕:《科幻现实主义艺术作品引发的思考——以美国电影<她>为例》,《名作欣赏》,2015年第30期,第171页。
[11] 姜振宇:《贡献与误区:郑文光与“科幻现实主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8期,第82页
[12] 姜振宇:《贡献与误区:郑文光与“科幻现实主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8期,第88页
[13] 呱啦啦,走过小径分叉的文字花园——陈楸帆访谈[J],世界科幻博览,2008(7)
[14] 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名作欣赏》,2013年第28期,第38页
[15] 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名作欣赏》,2013年第28期,第39页
[16] 顾适:《莫比乌斯时空》,新星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第307页。
[17] 因版权原因,《万星之旅》系列未收入《莫比乌斯时空》。
[18] 顾适,《中华文学选刊杂志》公众号(ID:zhonghuawxxk),2020年6月8日
[19] 罗伯特·麦基,周铁东 译:《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145页。
[20]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第78页
[21] 刘宇昆:《莫比乌斯时空》,新星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序言《诗与远方》。
[22] 顾适:《莫比乌斯时空》,新星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第11页。
[23] 顾适:《莫比乌斯时空》,新星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第132页。
[24] 顾适:《莫比乌斯时空》,新星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第137页。
[25] 罗伯特·麦基,周铁东 译:《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9月第1版,第224页。
[26] 冷湖科幻文学奖简称“冷湖奖”,由冷湖工行委于2018年9月15日在青海设立。
[27] 刘宇昆:《莫比乌斯时空》,新星出版社,2020年3月第1版,序言《为了诗和远方》。
[28] 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公众号(ID:chinayouthplanner):2020年4月14日
[29] 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公众号(ID:chinayouthplanner):2020年4月14日
[30] 付筱娜,曹天飞:《超越现实的现实——论罗伯特·索耶的科幻创作理念》,《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第124页
[31] 陈怡,罗伯特·索耶:科幻重在探究当代问题[N],上海科技报,2013—08—23
[32] 陈怡,罗伯特·索耶:科幻重在探究当代问题[N],上海科技报,2013—08—2
参考文献:
[1] 姜振宇:《贡献与误区:郑文光与“科幻现实主义”》,《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8期,第78~92页
[2] 徐文培:冯内古特科幻现实主义小说文本的开放,《外语学刊》,2012年第6期,第138页~142页
[3]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7月第1版,第78页
[4] 韩松:科学幻想小说在中国,《东吴学术》,2013年第4期,第57~67页
[5] 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再思考》,《名作欣赏》,2013年第28期,第38~39页
[6 ]张朔: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研究刍议,《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6月,第65~71页、第112页。
[7] 葛文婕:《科幻现实主义艺术作品引发的思考——以美国电影<她>为例》,《名作欣赏》,2015年第30期,第170~172页。
[8] 任冬梅:新世纪以来科幻小说的现状和前景,《当代文坛》,2018年第3期,第140页~145页
[9] 高亚斌,王卫英:开拓科幻小说的现实主义新域——论陈楸帆及其科幻小说创作,第89 ~92页
[10] 顾适,《中华文学选刊杂志》公众号(ID:zhonghuawxxk),2020年6月8日
[11] 中国青年规划师联盟公众号(ID:chinayouthplanner):2020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