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长居俗世、立于生存竞争之中日夜恶战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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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了解夏目漱石,但我想把他想象成《小偷》里的那个样儿。
卧室是亲密的处所,熟睡就像把世界的时光灌醉。女佣在哭?哭什么?这个声音像是在悲悼情人之死。火光射向黑暗,猛然惊醒,却只立在门槛边,茫然地四顾。有一些字词尖锐地刺向耳朵,醒了吧,是醒了吧,不然怎么会大步流星的奔跑起来;是梦吧,是做梦吧,不然为什么停下来,不想踩碎那片黑暗中的月影。
他总是懒懒散散的,像他写的那只猫,一味的睡觉,不动感到寂寞,动则愈发感到寂寞。《小偷》的结尾,发现夜里的动静是耗子而非小偷,他长出一口气,幸甚!这就够了,并没有兴起一丝捉耗子的想法。妻子责备他,他也才意识到,要是顺便赶走老鼠会多好。但我想,下次他也并不一定会。
生活看起来总有点朦胧,他坐在火盆旁凝神望闪光的地板。偶尔一些时刻,像是日落后的电光微微一闪,有了些波澜。
2.
书名叫《浮世与病榻》,起得真好。
第一辑叫《永日小品》,开头是一些生动的色彩:虚子打鼓时忽闪忽闪的襦袢袖子、愈下愈黑的雨、红通通的阿喜与柿子、淡蓝的火焰与发白的炭灰,像是徐徐展开的浮世绘,缓缓拉开算不上好的日头。
日头一直在变,风撞在高大的建筑上,“广阔的天空不知自什么时代开始被切割成块”。一切明丽的色彩宛若大海里的波浪,簇然聚合在一起,渺小又鲜艳,蠢蠢欲动,等待着消失成黑暗,或浮现出薄明。
《山鸡》里那个身穿小仓织锦的裙裤,面色苍白的青年、《蒙娜丽莎》里井深花八十文钱买来的“黑幽幽沉埋于古昔”的画像、《挂轴》里大刀老人抱着的子弹糖、丰三郎,茫然地找寻着《声音》的丰三郎、读诗时把自己颤成一束“春野的游丝”的《库莱格先生》、丰仪处处都是方方棱棱,合不上拍的《长谷川君与我》……都是些浮世的碎片与留影,看着看着,日头就偏了,浮世,也像是体力不支一样倾颓了下来。
那么短的篇幅,眼睛划拉上去,多是浮光掠影,得来回地看,细细地看。那么点字,像是淡淡点上去的几笔,怎么留影那么久,回味那么长。
“诸君今年少,遭逢人生最欢愉时,我等之说,乃无遑倾听。”人生感意气,意气好像就停在了这里。
3.
第二辑是《往事漫忆》,我读得很慢,同夏目漱石一起,攀援着这根渐次收缩、细如游丝的生命线。
他写,关于疾病的经验,总是“天真地、不以为耻地重叠转移”,此刻我便是重叠上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重重地记马雁的诗,她的《冬天的信》:
“你、我之间隔着/空漠漫长的冬天。我不在时,/你就劈柴、浇菜地,整理/一个月前的日记。你不在时,/我一遍一遍读纪德,指尖冰凉,/对着蒙了灰尘的书桌发呆。/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
现在我又遇到了夏目漱石。
他一字一句都写的重:
“在我治疗期间寄予我种种好意的长与院长,在我一无所知的时间里死去。
在我病中,给予我空漠的头脑投以陆离光彩的詹姆士教授,也在我一无所知的时间里死去。而应该感谢他们两人的我,却单单一个人活着。”
但他也可以平静而宽广:
“头脑里不要只惦记着活下来的自己,也要想想那些在生命的钢丝上一脚踏空的人。只有将他们和幸福的自己加以对照,方可感到生命的可贵,才会懂得怜悯之情。”
“为逝去的人,也为活过来的人,翩翩燕归来。”
《往事的情趣》这篇,他谈起创作这一辑的原由:“我的手变得无力之前,我失去的已经很多。在我的手恢复拿笔的力量之前,逃逸的东西也不在少数。这可不是谎言。为此,我想将自己患病的经过,以及随之而产生的内心的生活,片段地,无秩序地叙述出来。”
他作了很多的俳句,他说,“既然苟有自信堪忍俗尘之健康,既然这种健康亦为人所认可,那我就做一个长居俗世、立于生存竞争之中日夜恶战的人吧。”
我觉得,他身上那层生活的朦胧,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