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色夜叉》中的男权主义

注：此文章是结合自己生活写的日记，并非完全的书评，且含有大量剧透，如果看了开头觉得感兴趣，建议阅读完小说再来。

一个吐槽：在手机软件上看的2019年现代出版社出版的版本，想问这翻译是真实存在的吗？咆哮体看得我差点吐血，建议避开这个版本。

这学期选了一节日本文学课。学校的课程还挺丰富的，不同的日本文学老师，课上分析的文学作品也不同。我的专业不是日本文学，所以可以结合自己的喜好任意选择。选课之前，我做好了十足的功课。

像我这样的学渣，是绝对不会选择分析平安时代的《源氏物语》的日本文学课的，因为完全看不懂那时的日语。太宰治、芥川龙之介也是日本文学课的大热，但对我来说他们的原著已经够深刻，再接着深入分析，我怕是跟不上日本人的思路。现实很残忍，如果你是学渣，你对文学的热爱是不足以让你拿到单位的。我这种有点上进心的学渣，只能在投机取巧中慢慢进步了。

后来看到有一节分析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的课。其实在这之前我从来没读过这本小说，但大概知道小说内容是什么。只是那时已经过了对这种以爱情与面包为题材的作品感兴趣的年龄，所以从来没阅读过。不过选课是另一回事，这种情情爱爱的东西，分析起来应该不至于太难吧？我这么想着，选了这节课。

说来这节课的老师也是个很逗的人。他每节课都会给我们绘声绘色地朗读《金色夜叉》的节选，我感觉他朗读起来可比讲课起劲多了。每次听到他很用力地模仿阿宫和贯一的语气，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上的网课）。我不禁怀疑他业余是个搞戏剧的。

第一节课他就根据一个我从来没有放大去想过的细节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在热海时，贯一为什么要做到踢阿宫这个地步？（对不起，翻译得好烂。）

我心想，哎，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贯一是个渣男呗。踢人，这很明显是家暴啊！结婚以后还得了？（阿宫分手分得好）而且从他放弃学业，选择走上放高利贷这条道路就能看出，什么复仇不复仇的，就是个脑子不清醒的人。我对贯一这个人物嗤之以鼻。不过纵使我是个学渣，也明白这种从道德角度分析人物的答案，是不会让我拿到好分数的，连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甚至都有点不够格，渣男这种词，太肤浅太老套了。

不过刚开始我也提交了很弱智的答案，大概就是能选择高利贷这条道路的男人，会有暴力倾向也不足为奇了。然而这个答案有个矛盾之处，从后文可以看出，做了高利贷后的贯一有一次讨债时被群殴了，但他却没有还手，在1937年清水宏导演的电影版《金色夜叉》中，贯一甚至流下了眼泪。（应该是同一场景，我也不太记得了。）对贯一这个人物，真的可以简单地总结为有暴力倾向吗？

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开始疑惑为什么贯一可以一声不吭地被跟自己没什么感情的人打，甚至留下真情实感的眼泪，自己“深爱”的阿宫要跟他分手，他就不留情面地踢了人家一脚后走了？也就回到了我们最初的问题：在热海时，贯一为什么要做到踢阿宫这个地步？你说这奇不奇怪？！老师提的问题，确实高水准啊。

我又想到，这可能就有点类似于爱之深责之切这种感情吧，对于自己深爱的人，我们会有更多的期待，伤害他们也更深。然而刚想到这一点我就被自己的想法恶心到了，我这什么脑子，想的什么玩意？！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无论我从哪个角度分析问题，得出来的都是很表面的结论，我只是在为贯一的暴力倾向行为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仿佛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贯一对阿宫做的事情，就可以“合理化”，我便为老师提出的问题找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但不用想都知道，踢人这件事在现在看来是完全不能被接受的吧？那么新的问题来了，为什么贯一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地踢阿宫，且阿宫完全没有任何反抗？为什么贯一的暴力倾向行为在当时看来似乎是“合理”的？

后来有一节课，老师结合尾崎红叶写《金色夜叉》时的时代背景，给我们分别简单分析了一下阿宫和贯一这两个主人公。我们知道《金色夜叉》写于明治时代，在那个时代，女性虽然允许受教育，但基本是奔着贤妻良母这个目标去的，而且就学率不高，也不被允许进入大学。而男性的地位是完全凌驾于女性之上的，不但允许进入大学，在日本的明治民法中，家父长制（也就是男权制、男性主义）甚至受到了法律的保护。直到战后，日本才正式废除了家父长制，也在1946年，日本女性才开始被允许进入大学。

所以在这种时代背景中，阿宫的父亲作为一家之长，是拥有统治、支配家庭成员的权利的，也就是统治、支配阿宫的母亲、阿宫，以及从小被阿宫一家收养的贯一的权力。当初阿宫的父亲将阿宫许给贯一，虽然到最后都没有真正成亲，但这其实相当于是一个约定，一个从一家之长口中说出的一个郑重的承诺。这点我们稍后再谈，先谈谈在这种环境下的阿宫。

知道了时代背景后，我们会发现阿宫在当时其实相对来说算是个很前卫的女性。在女性仍旧被支配的时代，女性对自我权利意识尚未充分觉醒的时代，不谈那些仍然被压迫的细节，首先阿宫有了自己的想法，并且作出了自己的选择。阿宫被许配给贯一或许是出于父亲的意愿，但很明显地，与富山结婚，并没有完全受到父亲或富山的压迫（当然这其中也是有压迫的），而是她自己的选择。不考虑阿宫之后的种种迷惑行为，阿宫展露的女性自我权利思想觉醒的苗头，我想可能是当时这本小说如此人气的理由之一。

接着是贯一。之前说到阿宫的父亲曾经把阿宫许配给贯一，这说明一旦阿宫和贯一成了亲，贯一便从此对阿宫有了统治和支配的权力。虽然在他们分手之前都没有完成成亲这个步骤，但一家之主说出的话是有权威性的，不必等到完全完成成亲这个步骤（毕竟这种事能提出来差不多就是十拿九稳的了），可以说从阿宫的父亲许诺后起，贯一就无形之中已经对阿宫有了统治和支配的权力，这是被阿宫的父亲同意的。然而很可笑的是，后来阿宫的父亲也反了悔，但谁又能说这不是权力的一种体现呢？

贯一本人或许没有意识到这种权力的转换，但在当时社会环境的耳濡目染之下，贯一对待女人，对待曾经即将成为妻子的阿宫，其实已经默默在行使自己作为男性的统治和支配的权力了。我甚至在想，阿宫的父亲在家里是不是也曾经或许一直持续着对阿宫母亲的拳打脚踢？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如果他想，他便可以这样做。

在我看来，阿宫的父亲将阿宫许配给贯一这个行为，说得难听点，相当于一种物权的转换，而这可以解释很多事情，包括老师最初提出的问题：在热海时，贯一为什么要做到踢阿宫这个地步？

想想看，我们日常生活中，会用脚去踢的东西都有什么？对于足球运动员来说，肯定是足球了。但对于不是足球运动员的人，其实基本不会也很少有机会去踢任何东西吧？大概就是踢踢门，踢踢路边的小石子这种程度了。当然这个世界也存在用脚去踢人，踢动物的人。

那么我们可不可以说，那些踢人，踢动物的人，以及贯一，其实是将踢的对象看作是足球、门、路边小石子一样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人、动物=一件物品，所以放脚去踢，也无所谓。在贯一的潜意识里，作为女性的阿宫，曾经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的阿宫，其实就是一件物品。

不仅是家父长制将阿宫变成了一件可交换的物品。和贯一的无意识不同，阿宫本人是能意识到自己的“价值”的。从原文就可以看出，阿宫深深地明白，自己的美貌可以换来的，绝对不止是贯一这种程度的男人。阿宫的想法和行为，其实也加深了自己被物质化、商品化的程度。所以贯一毫无情面地踢阿宫一脚，他也完全不会在乎啊，谁会在乎自己踢了路边的小石子一脚呢？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贯一被群殴也不还手，甚至流下了眼泪的迷惑行为，只因为他还把对方当个人。

和阿宫分手后，贯一为了所谓的复仇，走上了放高利贷的道路。这是我阅读小说时感到非常哭笑不得的一点，你要报复人家，好好完成自己的学业，再出社会打拼几年，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人生不好吗？为什么要放弃学业？为什么非得折磨别人又折磨自己去放高利贷啊？

从后文看出，贯一对于金钱，其实是没有那么多的执念的。放高利贷的确让他快速走上了致富之路，但他也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之中。这种自虐行为，实在谈不上是复仇吧。贯一会选择去放高利贷，我觉得反而是他对阿宫的深深的执念的表现。很明显，在贯一看来，并且这也算是个事实，阿宫是用金钱可以换来的，用学问是换不来的。选择放高利贷，就能得到金钱，就能换来阿宫，其实就是变相选择了阿宫，而不是去做学问，去展开自己的新人生。阿宫和高利贷，都让他痛苦，这是它们带给贯一的一致性。

在小说的最后，贯一用自己放高利贷得来的钱拯救了一对决定去赴死的恋人。相比阿宫和贯一，这仿佛是个美好结局。但这件事其实再一次强调了，当时的女性形同物品这个事实，只要有钱，女方就能被赎身，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没钱就只好一起去死了。

纵使阿宫做出了稍微超越时代的选择，但她仍然被那个时代的想法商品化了。时至今日家父长制已经被废除，但我们依旧能看到家父长制的残留，而且很明显不仅仅发生在日本。只要家父长制还残留，女性就有被商品化的倾向。贯穿古今的，从来就不是简单的爱情与面包的问题啊。

老师最后还给我们举了个很生动的例子。如果有一天妻子比平常到家晚了，丈夫或许会生气地问：这么晚才回来去做什么了？这时「做了什么」→ 约会 → 难道和谁发生了关系 → 丈夫的担忧=支配。

以上除背景部分为老师提供的思路，以及最后的例子，其它都是自己浅显的思考，不必太当真哈。其实老师还从性意识（如最后的例子），当时的法律等探讨了他给我们提出的问题，但我理解还不够深刻，如果将来觉悟了什么的话再补充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