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篇文，五颗星

三天的时间读完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小说集，还来不及好好消化，而对于那段历史的空白和陌生又进一步增加了理解的难度，即便是这样，我仍然想用长评来记录一些当下的主观的感悟。

有摘录的习惯，读到这本，摘录的语句就变得奇怪起来。一些嘲讽，一些不解风情，一些无厘头，一些老实话，都被龙飞凤舞地写在纸上。开篇读《平原上的摩西》，对于这种没有引号的对话和没有分段的文字，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阅读障碍，这让我失去了一目十行的技能。但这粗糙锋利的文字中逐渐升出了一种魔幻的浪漫，你以为这文本会按部就班地枯燥下去，不想却猛然被其中的诗意打动，然后，无穷无尽的想象让这个世界梦幻起来。读到第三篇，我同作者的文字风格已经相处得不错，阅读的速度也逐渐回归，但我下意识地放慢，不愿放过每一个突如其来被击中的机会。不少读者慕《平原上的摩西》之名前来，最终也就停在了这个故事不再继续，看完全部章节的也有许多“后文不值得”的感叹，可纵观全书，我感受到了作者的执念和脾气，许是气味相投，我也不觉这风格的单一性会生出疲惫和厌倦，反而津津有味地越钻越深。你看，这个作者，满心的诗意啊，或悲伤刺痛，或轻描淡写，却全都向着极致的浪漫前行，寻着诗意的大地栖居。

这十篇里，有被击中的，有被感动的，有说不清的，有看不懂的，总之各种各样的心情，但无论是哪一篇，我都不后悔与其相遇，并执拗地要记下些什么。

一、《平原上的摩西》

视角和时间被剪成碎片重新拼贴，故事的悬念就在拼图的过程中逐渐揭开。形式谈不上多新，但做到如此却绝对费了功夫和心思，大概会如作者在尾章中说的那样，已经全力为之，无所保留。故事中能清晰地看到时代的烙印，那些踏上浪潮或被卷入其中的人们都各自挣扎着，反抗着。作者曾说：“这正是现实世界的残酷所在，当你坚持你自己时，也许不但伤害了自己，也会伤害别人。当我们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对于他人的意义时，就会越来越发现，坚持自己是多么困难。”李斐不过想在平安夜的离别之际，为这个曾欺负过她的男孩庄树放一场盛大的烟火，但这未能燃烧的火焰却在看不见的角落狡猾地爆炸，不仅夺取了见证者的希望，陨落的火星还在更隐秘的角落焚烧、消耗、蔓延。悲悯，无力，希望，浪漫，这些词，就此共存在这个故事中。

有人说，双雪涛的文字功底不够，就连区分人物的视角、塑造不同的语气都做不到。刚开始阅读时，我也曾感到困惑，这究竟是以多少岁的谁的口吻在叙述的段落呢？但当我逐渐坠入时空的诡计中，我意识到这似一人独白的主观诉说或许是作者刻意而为之的一部分，间离又浸入，奇妙独特的阅读体验，始终保持冷静却又在不至爆发的情绪中被触动，在疏远的视角中感受到事件本身最纯粹的力量，在主观里看到客观，这是否，就是作者想要达到的效果？

还有人说，《平原上的摩西》结尾不尽人意，戛然而止，大抵受限于作者的水平能力，可我从这个定格得猝不及防的画面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时刻，作者就让时间停在了这里，就让故事结束在了这里，我对这柔情万分感激。

二、《大师》

这篇感慨不多，也可能是紧跟在《平原》后，被光环波及。

父亲下棋，专注而纯粹，总有些不顾世俗，不近人情。对弈的事，到了不畏输赢甚至可以掌控输赢的地步，自然可称作大师。棋盘和人生，父亲都认过输，也都坚守住了信仰和阵地。

从故事的角度来看，还是平淡了些。

三、《我的朋友安德烈》

无论这这篇文字中拥有多少别人的踪迹，我只在意，它是这本书里唯一让我落泪的故事。

无论是何种时代，一旦被划定为异类，就只好忍受比常人更甚的孤独，最好的情况是孤独地受人敬仰，最坏的情况是孤独地被人抛弃。安德烈从赠予自己新姓名的瞬间，就成为了被群体抛弃的人，他没有回归的想法，却还是站在了集体的一边，用自己超常的天赋做着全班的哨兵，当然，即便是这样，他还是那个孤独的异类，或者，变成了更孤独的异类。

李默，虽不能走进安德烈的内心，但他的倾听和陪伴也短暂地且极大程度地安抚了安德烈的寂寞，甚至有时，他能够成为他的依靠。他拿到的球，只传给他，他们的羁绊也曾如此深刻。

可安德烈的烈，终究让横冲直撞满身棱角的他无法圆润如井盖那样嵌在社会的管道上，终究是无法让绝望的海豚放弃它放弃下一次呼吸的决定，终究是无法阻止“你的炮手”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战斗到底的执念。

你说他是精神病吧，他却在李默父亲的葬礼上不顾一切地跑来，在被抓回去的瞬间还要大喊一句：“默，别哭，我在这儿呢。”你说他不是精神病吧，他却坐在病床上一边翻书一边说：“书桌里的铅笔别忘拿了，钢笔水在我这儿， 别忘拿了，我这有草纸，你拿点。”

但这两句，可真真让我哭得像个精神病。

四、《跛人》

一个男孩青春期的一条“歧路”。

高考前的梦，总是有很强的指示性和预言性，恰逢醒来的时候，勾魂的人就在身边，这路便更要弯绕一些了。

妈妈压着他走“正确”的路，女朋友拉着他走“自由”的路，于是男孩在人生重要的当口，随着脱掉裙摆翻越围墙的她冲动而去，来不及思考那辆绿皮火车通向的城市是否能有一个让他们自由自在放风筝的广场。

年轻但脆弱，所以如此轻易就走上了“歧路”，却又缺少走到底的勇气。那位坐在他们对面的过客，用三言两语叹出自己年少轻狂的代价，那句无奈的话感慨给自己，也劝诫给他们：“可是世上很多事情和你想的不一样，这是我总结出来的，无论你怎么想，世上的事情就是和你想的不一样。”

当看到那人那条空荡的裤管，男孩终于想起，天安门广场是不让放风筝的。于是，他”迷途知返“，同女孩分道扬镳，走上了各自的”歧路“。只是，他大概永远忘不了那个适合放风筝却不能放风筝的广场。

五、《长眠》

不要指望我能对这篇魔幻现实主义文章做出什么明确的隐喻对标分析，因为我看不懂，但是我也忘不了。

就是在这篇文章里，我感受到双雪涛对诗意浓烈的渴望和向往。“病是理性的，是写实的，而死亡是哲学的，是诗性的。”这是作者借着老萧发表的言论，也是长眠的伏笔。当“我”的生活只剩下一个维度，当“我”濒临疯颠而不自知，当我迷失在物质和欲望的世界，老萧用他的《长眠》带我《回去》。他准备好变成冰化为地基，我却已经麻木如石不痛不痒。

于是，我踏上了短暂的“活过来”的旅程。

神秘的玻璃城子的奇妙寓言，若无贪念，本可风平浪静安居乐业的村落。但无止境的欲望之火烧穿了圣洁的冰，洪水化为猛兽吞噬掉黑暗，贪婪的人们四处逃窜，还绞尽脑汁地占尽最后一点利益。诗人之死，虔诚的殉道，最后的逆流让那些沉沦的心就此停摆，不再堕入更黑的深渊。

“我”逃走了，从诗意弥漫的故乡，逃回了死气沉沉的城市。翻出诗人的遗稿，竟然分不清，究竟是谁在长眠不醒。

六、《无赖》

无赖是谁，是被生活所迫的每一个人。

双雪涛酷爱写这些看上去明显与众不同的人，他们即便是走在拥挤的人群，也似乎突兀得无法融入，从外到内，由内而外地散发着被孤立被抛弃的气质。

他一手礼帽，一手酒瓶，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在这一瞬间，你再也无法讨厌这个“不是什么好东西”的老马。是什么样的折磨和苦难，才能让一个人带着沉醉的笑容让啤酒瓶在自己的头上炸成烟花，冒出白鱼。曾经，于老马来说，活下去的机会是要用必死的决心来换的，而此刻，他为了“我”，用无尽的绝望去争取最后的希望。

那么惨烈的瞬间，台灯依旧散发着温暖的光，它不懂世间的寒冷，只要通了电，就能兀自亮着。看到结尾，我想了想，夏天，或许是有雪花的。

七、《冷枪》

冷的地方用刀往心上划，暖的地方用火熏出几滴泪。

老背，“背”念去声，概括性很强，狠狠压住他的人生，无法喘息。那个眼皮上嵌着玻璃渣在烟雾缭绕的黑暗中打枪的少年，那个在夜里撬开走廊安全通道指示牌接电线的少年，那个耗尽生命练成神枪手却抵不过一个几块钱的作弊软件的少年。他在一个深夜来到“我”的床前，轻声问：“棍儿，我能在你床上睡会儿吗？先别找人来抓我，我太困了。”棍儿说：“上来吧。”

冰冷的社会中，萧瑟的生活里，那些年轻人甚至连掩体都没有，乱枪便可射穿他们的心脏。也想过压抑、屈服甚至是投降，可是，“他还蹲在城楼上面，头盔上落满了花瓣”，于是，“我走到他身后，挥起拐杖把他打倒在地。”

“犯得上吗？”

“犯得上，你不懂，犯得上。我差点儿因为他疯了。”

八、《大路》

这篇里，摘录的话最多。

无论贫瘠还是富有，孤独的人总是那样轻易就走上绝路，而在这绝路上，我却被作者给的希望和柔情包裹。一问一答，一明一暗，一把刀一只玩具熊，迷惘很多，希望也很多。

关于生死，关于时间，答案都给得如此温柔。

“我没有为了答案而活着。”

“那你为了什么？”

“我只是活着，然后看看会不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

“你不怕流逝了吗？”

“我在流逝，不过这就是有趣的地方，至少我比时光本身有趣。”

“你说得对，你现在确实比当年有趣了一点。”

“你也没错，你现在确实和当年一样美丽。”

生与死，双雪涛都给了肯定的答案，他理解那些停驻在美丽时刻的魂魄，也肯定那些扔掉刀寻找玩具熊不为答案而活的心灵。谢谢那句“你说得对”，更谢谢那句“你也没错”。

九、《走出格勒》

艳粉街，少年出生的地方，好的回忆太少，无论是自己还是长辈，都希望可以走出的地方。

即便是混混的首领老拉，看到那只钢笔，也不禁生了向往之心，还为它买最贵的鸵鸟牌墨水。老拉想要让绿哥儿们把她的信寄给谁呢？会是在广州的母亲吗？她也曾这样向往走出格勒的那一天吗？

土丘煤山，全是黑压压的，少年褪去一切，倾其所有地往深处走，天暗下来，他看到这条路上的牺牲者，他想到或许她和自己有过同样的心思，但却止步于此。悲悯和感慨，少年背起陌生的躯体，怀着最天真却最悲恸的心思：只要走出这里，她就会活过来了。

直到少年终于走出格勒，身陷囹圄的父亲才敢用铅笔写下那封回信，走吧，再走远一点，不要回头了。

十、《自由落体》

这篇涵盖的东西很多，很碎，有作者一向关注的异己之类，有作者念念不忘的诗和远方，有作者心知肚明的冷峻悲怆，有作者始终心怀的善念浪漫。不同的人会从中掘出不一样的宝藏，形态各异，却都弥足珍贵。

闷豆是否真的无法理解人和人的区别，这永恒的距离，这无谓的牵挂，他是否始终在无法进步的囹圄中逃避一切？或许他意识得到，也能理解，却仍旧心怀希望和向往，这是闷豆的诗性，也是这一点，让他义无反顾地去了他乡。说不清“两张床”的意义，但那封邮件里“仿佛被风吹动的旋转木马”是作者给予我们不灭的希望，远方的大地，仍旧有人在诗意地栖居。

“你知道夏天听完课之后，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是啥感觉吗？”

“啥感觉，有蚊子吧。”

“你就感觉明天也不太可怕。”

“你他妈的又在放屁，我的每天都不可怕。”

夏夜的操场，有人看到明日的安宁，有人看到蚊子，所以旧时的友人分道扬镳。

以上，是我对这十篇的记忆，自然有更偏爱的，但并不觉得有什么拖累可言，稍显逊色的不会把光芒万丈的遮蔽，黯淡的角落也总会有几颗亮眼的繁星，所以，毫无疑问，五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