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采薇》正名：不是讽刺

大家已经夸遍了《铸剑》，但我个人从情感上最喜欢《采薇》这篇。很多人都以为《采薇》是鲁迅在讽刺伯夷叔齐不知变通，活该迂腐饿死。但只要认真细读就会知道，鲁迅对他们的态度绝对是同情而不是否定，是尊敬而不是讽刺。

《采薇》是全书我最喜欢的故事，读到最后甚至有些泪目。鲁迅从来不是冷漠的、抨击和嘲讽一切的，而是有人情味的、饱含悲悯和热切关怀的。伯夷和叔齐说不上是圣人，在他笔下也不过是会逃避王位责任、宁愿在养老院里避世过着简单生活的普通人，甚至三弟会在内心里吐槽大哥。而正是这样的普通人，拦道武王、连夜奔走不食周粟才更显得难得可贵。

在知乎回答上看到有人评论这篇文章，“有缺点的勇士依然是勇士”，我非常赞同。确实，伯夷和叔齐是守着旧观念的老人，他们或许不知变通而显得愚义迂腐，他们为礼崩乐坏而痛心，他们也会犹豫矛盾，却被世人围观讥笑。也许他们确实可笑，但他们的人生是可以由自己决定的。当大义不在，善良和道德缺席，伯夷和叔齐选择在首阳山孤独而终。这般避世而守着陈旧观念，鲁迅并不提倡，可他会给予最大程度的尊重。鲁迅抨击满口仁义礼信的假道学旧思想，而这并不和他佩服伯夷叔齐的守节遵义相违背。规则可以是死的、旧的、值得摒弃的，但从一而终、以生命践行规则的人，哪怕注定悲剧，依然是值得人们尊敬的。

不妨细细品味书里小丙君的原话：

“他们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守己，‘为艺术而艺术’。你瞧，这样的诗，可是有永久性的？”

而鲁迅提倡的理念，恰恰是文学作品应该发感慨，而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再看看之后小丙君斥责伯夷叔齐不配创作诗歌的言论，更明显可以看出鲁迅对小丙君和世人看客的反讽：

“他以为那两个家伙是谈不来诗歌的。第一、是穷：谋生之不暇，怎么做得出好诗？第二、是“有所为”，失了诗的“敦厚”；第三、是有议论，失了诗的“温柔”。尤其可议的是他们的品格，通体都是矛盾。于是他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你瞧，这是什么话？温柔敦厚的才是诗。他们的东西，却不但‘怨’，简直‘骂’了。没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况只有骂。即使放开文学不谈，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文盲们不大懂得他的议论，但看见声势汹汹，知道一定是反对的意思，也只好作罢了。伯夷和叔齐的丧事，就这样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此处鲁迅看似安排小丙君斥骂伯夷叔齐，但实则想肯定伯夷叔齐的意图非常明显。为什么伯夷叔齐做不了诗？因为他们“有所为”，有议论，通体都是矛盾。但是，只有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才会“有所为”。而实际上真正有生命力的诗歌，恰恰不是花而是刺，是悲惨境遇里牢骚满腹，却穷而后工。好比杜甫。

伯夷和叔齐不是圣人，他们充满矛盾，有缺点，但并不妨碍他们高尚之处。正是这样的矛盾，让伯夷叔齐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喝了一口鹿奶。而故事结尾里的阿金姐，则像是抓到了不起的把柄。阿金姐究竟有无看到伯夷叔齐喝鹿奶且想杀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一来，伯夷叔齐的死就和阿金姐的刻薄无关了。饿死是因为贪心却吃不到鹿肉，是他们俩该死，连带村里的人“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了不少”。人人都渴望圣人带上污点，好像这样就不会反衬出自己的丑陋。掩耳盗铃安慰自己，于是伯夷叔齐死后，还会有村民想起他们来，“恍恍忽忽，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最后放上知乎一位朋友关于伯夷叔齐吃鹿肉的评论，私以为很中肯：“这一段是最讽刺的，其实就是他（鲁迅）现实的写照，很多人希望他赤膊上阵，做勇士，但做了这种迂腐的勇士以后又并不说他是伟大的，反而会说他是罪有应得，谁叫他有鹿奶不喝？就像很多人说他为什么不骂军阀，只骂文人一样，如果真的不食周栗，恐怕最后的结局会和阿金姐一样说你活该。”

一个毫不相关的联想：诗经百篇我尽管没有读完，最喜欢的依然是《采薇》。记得高中语文老师以电影《西楚霸王》里的配乐《思归赋》为曲，填词采薇唱给大家听，是一种多年后依然无法忘怀的震撼和感动。当然，诗经里的采薇讲的是止戈，而非伯夷叔齐，两者关系不大。

长歌怀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