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的迷宫 | 史迈利的谈话术

在《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谈话是史迈利解谜的关键。他针对不同的对象和目的，调整着自己的谈话方式。在他试探别人的同时，史迈利自己却很少流露情绪，尤其是自己对信息的情绪。比如，在让塔尔拼写波里雅科夫这个关键人物的名字时，勒卡雷写道：“谢谢你。史迈利不为所动，仍旧很有礼貌地回答。他的态度明确显示出，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第一场对话，对象是塔尔，地勤人员，浪子，做事不守规矩。塔尔的故事让史迈利第一次知道圆场有地鼠。但是塔尔的级别较低，行为飘忽，又有擅离职守的前科。史迈利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以收集细节的方式，来鉴别塔尔的真伪，比如电报等级，回电等级，名字的拼写，护照是怎么处理的，和伊琳娜是怎么接头的，为什么找吉勒姆而不是其他人。同时，史迈利还时不时使用反对来激将塔尔，迫使年轻气盛的塔尔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第二场对话的对象是康妮·沙赫斯，圆场研究组的女王。沙赫斯是史迈利的旧友，史迈利有求于她，因此问话很少，更多是倾听（“对于康妮这个年纪的女人，时间是男人唯一能给她们的东西了”）。史迈利开门见山，要波里雅科夫的信息。在这场对话中，史迈利把塔尔说的话与康妮的信息联系了起来。其中，伊琳娜的情夫拉宾为一个叫格里戈尔·维多洛夫的人做事，而这个维多洛夫在大使馆中的假名就是波里雅科夫。 在与康妮交谈的过程中，史迈利唯一的问话是确认波里雅科夫是否有一个跑腿的，来佐证伊琳娜关于拉宾的信息。在两次谈话后，史迈利用历史关联，找到了通向地鼠的第一个线索，波里雅科夫。

第三次对话，发生在史迈利与拉康给的关于“巫术”计划的文档之间。我们姑且称之为“对话”。史迈利被文档勾起的记忆交代了故事的背景：圆场高层为权力无情的斗争，老总对潘西的打压“把巫术招到了自己头上”，“巫术”如何让潘西得到了挤掉老总的资本。在老总要求下，史迈利找托比，罗埃和比尔打探关于“巫术”的消息，但是这些对话都碰上的软钉子。然后，在“作证”计划失败后，“最艰难困苦的时刻”，史迈利和安在康沃尔郡海边的悬崖上进行了一场对话。拉康送来的文档兀自讲述着，史迈利则用心聆听。在最后，他等到了那个信号，一个被激怒的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信号：伦敦的房子。“巫术“计划既然有情报人员四处旅行，却又何对伦敦的房子如此看重。这是接近谜题的一刻，史迈利感觉到的却是困惑。这座房子意味着与圆场接头的“巫师”很有可能是一个常驻伦敦的人。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波里雅科夫。史迈利需要更多的资料。

接下来，史迈利让吉勒姆从圆场档案馆偷出了“作证”计划的档案。此时，阿勒莱恩突然召见吉勒姆，想从他口中（吉勒姆是塔尔的上司）套出塔尔的下落。吉勒姆将计就计，朝阿勒莱恩发了一通怒气。阿勒莱恩向吉勒姆透露了塔尔的情妇和女儿在三天之前从新加坡搭直航飞机到伦敦机场，用的就是“普尔”名字。阿勒莱恩同时说，这是俄国人给的假护照。最后，吉勒姆被要求在一份声明上签字。这份声明让吉勒姆间接知道了“巫术”计划是有关塔尔情妇和女儿入境的消息的来源。

这次意外的会议让吉勒姆认定塔尔已经叛变。站在史迈利的角度，图景却完全不同。两人的区别在于史迈利知道“巫术”计划有问题。阿勒莱恩追查塔尔，让史迈利进一步确认了“巫术”是卡拉遥控圆场的一个诡计。塔尔没有叛变，他带来的有关地鼠的信息是可信的。正因为如此，卡拉要“打上一个死结”，通过“巫师”发出情报，让圆场怀疑塔尔的忠诚。勒卡雷写出了信息的微妙之处。少一条信息（巫术计划的本质）可以让人对同一个现象产生不同的观感。当然，吉勒姆的感受也与他个人的处境相关，他发现情人卡米拉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她的长笛老师就是她的前夫。吉勒姆把对卡米拉的愤怒转嫁到了塔尔身上，以至于史迈利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事，“句句话都是要他冷静下来”。

接下来，史迈利造访了一些旧相识：和吉姆一起去执行“作证”任务的麦克斯，在吉姆中枪的当晚，帮“老总“守候讯息的山姆·科林斯，以及当时身处布拉格的外线人员杰里·威斯特贝。史迈利已经有一个理论，然而要最后找到地鼠，他还需要更多的谋划。在与他的过去相接触时，史迈利心中的重重壁垒也在悄无声息的崩塌。他与这些人的对话中，少了一些与塔尔与康妮时的笃定，因为安。

安是怎样一个人？在2011年的电影版中，安没有台词，导演只给了背影与侧影。在1979年Alec Guinness的电视版中，Siân Phillips饰演的安，出场寥寥，却似点金之笔。安出身显赫，这让大臣（安口中“唯一一无是处“的表兄）和拉康需要对史迈利另眼相看。安有“超凡的美貌” 。托比认为安是完美的妻子。山姆说，安有葛丽塔-嘉宝一样的眼睛（这也许促使剧组选择了Siân Phillips来出演安，试看她们两人的眼睛）。安机敏无比，似乎参透的人世中所有秘密，然而言语刻薄，连自己的丈夫都不放过。她形容自己的丈夫史迈利，“像只蜥蜴，能把自己的体温降到和环境温度一样，这样他就不用费力了”。她形容自己的情人比尔，“眼睛像锡蜡一样缺乏神彩”。

我们知道，史迈利深深地爱着安。在小说最后，他坐火车去探望安，因为天气寒冷而后悔自己没有给安带来楼梯下鞋柜里的毛靴。从小说中，除了那个“蜥蜴“的比喻，我们无从得知安对史迈利的态度。电视版本补上了这一半。在电视版本中，安更像是史迈利沧海桑田后的朋友。史迈利不能独占她的心灵，然而两人之间又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电视版本的最后，史迈利结了地鼠的事，去乡间的庄园看望安。两人边走边交换着对比尔的看法。史迈利说，比尔是那些希望在历史书中占有方寸之地的人。安说，比尔喜欢在暗中操纵世界，他享受做为叛徒的人生。

吉勒姆偷出的“作证计划”的档案，让史迈利找到了与之相关的几个关键人物，包括了麦克斯和山姆。再通过麦克斯，山姆和威斯特贝，史迈利拼出了“作证计划”的前后脉络。麦克斯是与普莱多一同前往捷克的助手。从麦克斯口中，史迈利知道了普莱多会带回一个词。从山姆口中，史迈利知道了圆场在“作证”计划破灭当晚的情况。其中最关键的信息是：比尔-海顿知道出了事，但是不知道吉姆-普莱多被枪击。山姆在电话里没有告诉安发生了什么，而俱乐部也早已关门，海顿不可能从俱乐部的自动发报机里知道情况。但是事实是，海顿知道了枪击事件，却不知道中枪的是普莱多。我想，在这里，史迈利其实已经知道了地鼠是海顿。在两人对话时，山姆也明白了，因此才有离别时嘱咐史迈利要多加小心。

在其他的小说里，解谜也许就到此为止了。但对于勒卡雷而言，这是不够的。他还要向上推，推到最高点：史迈利与吉姆-普莱多的交谈。

史迈利与吉姆-普莱多的会面中，环境是诗意的。在英国的乡间， 从他们停车的高原上，向下可以看见谷地。谷地里有田野，有闪烁着稀稀落落灯光的村落，还有月光下细细的一道海面。远处，山影被雾气环绕的。霜凝结在长凳上，史迈利与吉姆靠在一排古旧的木栏门上，身旁是或耸立或被砍伐躺倒在地上的松树。他们面对着景色，进行了一场颇为难堪的交谈。史迈利此行要揭开吉姆的伤疤，让他重谈在捷克中枪被捕，再被送去审讯，供出“作证”行动的屈辱经历。

因为这很艰难，所以史迈利显得分外小心。他没有之前审问塔尔时的咄咄逼人，” 他谨慎小心，好像领着一个孩子过马路一样。遇到吉姆撒腿跑了起来，或者生起气来，史迈利就轻轻地把他拉回来，一直到平静下来为止，然后按同样的速度向同一个方向一起前进。吉姆如有迟疑，史迈利就哄他跳过障碍。”

小心谨慎的史迈利用吉姆的叙述验证了一些心中的猜想：卡拉介入了追捕吉姆的行动里，斯蒂夫契克只是个幌子，卡拉用审讯吉姆套出了老总究竟怀疑到了哪一步。

有评论说，吉姆是《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中最悲剧的人物。他爱着海顿，却被海顿背叛。他中了枪，虽然被救回，然而名誉扫地。然而，背叛是无处不在。史迈利被安背叛，海顿背叛了所有人。在吉姆身上，我所看到的是属于我们普通人的挣扎：明知道情形不对，却不愿意停下来想一想，被某种惯性推着往前走，最终陷入困境或遭遇不幸。吉姆并不是没有察觉到事情的蹊跷，在出发前，他去找了两个人，一个是海顿（然而海顿知道吉姆此行会进入圈套），一个是史迈利，但史迈利不在家。“你是个搞实际活动的人，总是让别人替你想问题。”这是史迈利对吉姆的断语，他在说这番话时，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一点友善的味道了。我想， 在史迈利看来，这也许是最不能原谅的事。

从这里开始，故事就顺水而下了。史迈利从吉姆那里不仅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还得到了关于托比-伊斯特哈斯的一个细节。托比来打发吉姆时，说要他忘掉“锅匠、裁缝，地鼠”。史迈利就此抓住了托比的把柄，套出了波里雅科夫与圆场人员会面的那所秘密的房子。在这个局中，托比是表面上的“地鼠“，与波里雅科夫交换情报，而伦敦的房子是一处交接地点，为的是掩护真正的”地鼠“海顿和波里雅科夫的交接。这就是史迈利所说的卡拉诡计的精妙之处。随后，史迈利布置了塔尔潜入巴黎办事处，向总部发送了份电报，在圆场搅起了一场风波。这样一来，“地鼠”必须紧急与波里雅科夫会面。史迈利在房子里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海顿。

2011年的年末，我在影院里看到了电影版《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没有字幕，听不太懂，然而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再后来，我读了原著，看了Alec Guinness的电视版本，再回头读原著，再看电影，发现电影为了压缩剧情而走了捷径，回归了“猛然惊醒“的套路。然而，我钟情于《锅匠，裁缝，士兵，间谍》，正因为它是反套路的。史迈利在聆听，探索，猜想，求证中一层层递进地接近谜底，并且时刻警惕着曲解信息或者被误导的可能。当我了解《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后，不由对它产生了惊为天人的感叹。《锅匠，裁缝，士兵，间谍》也是勒卡雷的巅峰。在他之前与之后的小说中，那种悲天悯人的人文主义情怀犹在，然而那种解谜时精妙绝伦的感受，在我目前看来，没有再能与《锅匠，裁缝，士兵，间谍》相比了。

-- 2020年7月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