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变形记
最近,“梦回江户——浮世绘艺术大展”在上海拉开帷幕,这是迄今为止国内最大规模、最全的浮世绘大展,呈现了140余幅浮世绘经典原作,汇集各个时期的流派名家,跨次元重现江户历史风情。
盛行于江户时期的浮世绘艺术作品主要描绘人们日常生活、风景和演剧,具有浓郁的本土气息和有很高的写实技巧,是一种备受大众喜爱和欣赏的艺术形式。
19世纪,浮世绘还风靡到了欧洲,莫奈、梵高等众多印象派大师都为之倾倒,并竞相效仿,绘制出了各具特色的西洋版浮世绘作品。
浮世绘在受到印象派大加赞美之前,它独特的二维视觉美感早就吸引了一位西方艺术反叛者的关注,他就是推动19世纪绘画向近代绘画发展的革新者——马奈。
在这本《看名画的眼睛I》中,日本国宝级西方艺术史大家高阶秀尔就以马奈最著名且最具争议的《奥林匹亚》入手,向大家讲解这幅作品及马奈的伟大之处。
《奥林匹亚》这幅作品对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欧传统绘画提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在社会风俗上,《奥林匹亚》是一个反叛之徒。自古以来,人们已经习惯于欣赏那些躺在床上的典雅的希腊女神形象,当时的学院派画家所画的官能性的裸女像,一般都和提香的作品一样,在名义上它必须是某个女神的画像或者是寓意性的历史画。
而当时的观众对那些描绘街上任何一位少女裸体形态的作品则不能容忍。当时新闻界和普通市民们对这幅画的攻击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因素。首先是时代的因素。当时正是拿破仑三世统治的时代,马奈的友人波德莱尔在其《恶之花》中曾抨击了这个时代。作家福楼拜(Flaubert)也在小说《包法利夫人》中对这个时代进行揭露。这个时代表面上好像充满自由和繁荣,但实质上它和所有的专制时代一样,是19世纪法国最严厉、最专制的时代。虽然普通少女的裸体与女神的裸体在性质上是相同的,可是人们似乎一定要守住她们之间这条虚伪的界线。人们对《奥林匹亚》的愤怒,其实就像大人对小孩毫无顾忌地叫穿着“新衣”的皇帝为“裸体人”时,想训斥一番一样,那是一种虚假的愤怒。
在绘画技巧上,《奥林匹亚》也是400年来西欧绘画史上的叛逆者。
自称社会叛逆者的法国画家库尔贝(Courbet)曾赞誉《奥林匹亚》一画中的模特是“刚出浴的黑桃皇后”。《奥林匹亚》确实有些像“黑桃皇后”,因为它的构图以及色彩都有些像扑克牌的图案。我们不妨再把《奥林匹亚》和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一画作个比较。很明显,构图的相似掩盖不了表现手法的截然不同。
简而言之,马奈在他的作品中极力否定深度空间,而追求平面的二度空间。这是马奈与提香最大的不同之处。提香在自己的作品中利用地板的透视感,在画面背景上展现出具有深度感的房间。而马奈却把背景画成毫无变化的平面。此外,两幅画中的女人体虽然极为相似,但许多微妙的不同之处还是很明显的。例如,两条相叠的腿,在提香的画中,维纳斯的压在下面的那条腿有些向后弯曲,从而形成了一个阴影部分,提香借助这块阴影表现了肉体的真实感,而《奥林匹亚》中的双腿却几乎是平行地直放着,阴影部分完全消失。还有,提香把维纳斯放在右腿上的左臂的肘部处理在阴影中,马奈却以近乎乳白的色调平涂左臂。维纳斯的头微微有些倾斜,提香通过头的倾斜表现出裸女的颈部、面颊、嘴唇等的立体感,而在马奈的画中,所有阴影部分几乎完全消失,“奥林匹亚”的全身近乎是一个单一的色块。《奥林匹亚》与提香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相比,上身挺得更直,也许马奈是想尽量从正面来描绘女性的上身和脸的缘故吧。总之,马奈的这幅作品明显地具有平面装饰感,就像扑克牌图案一样。
马奈的这种对画面平面性的追求,与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美术致力于表现物体的深度、厚度、圆度的写实主义倾向是背道而驰的。从马萨乔乃至更早一点的乔托开始,欧洲画家所追求的是如何在二度空间的平面上表现出三度空间的现实世界。西欧绘画中的透视法、明暗法、质感表现法等传统技法都是在这种追求中诞生的。这些连库尔贝也没有怀疑过的技法,在马奈这里却被全盘地否定了,他好像从未想过要在画面上表现出三度空间世界。
实际上,《奥林匹亚》中的女子维多丽娜·姆朗是一位具有肉感的巴黎姑娘,原本就不是什么“黑桃皇后”。她给人以人体的活生生的真实感,而且马奈对这种真实感的表现并不是依赖于传统的明暗等技法,他借助精确的轮廓线和带有玫瑰色调的、闪着乳白色光彩的肌肤,完美地表现出了真实的女裸体。
用精确的线描表现立体感,用平涂的色块表现装饰感,马奈的这些技法是从日本浮世绘版画中得到启发的。法国的第二帝政时期,正好相当于日本的幕府到明治维新的转变时期。当时日本的浮世绘版画大量外流,巴黎、伦敦的美术爱好者们都极其喜欢这些版画。马奈和他的朋友们无疑也被那异国版画的大胆艺术表现所震动。马奈为友人爱弥尔·佐拉(Émile Zola)作过一幅肖像画,在那幅画的背景上,马奈画上了日本浮世绘花鸟屏风。这种对日本美术的爱好,大多数人只是出于对异国情调的好奇,而马奈却从中得到了艺术的新启示。尤其是《奥林匹亚》上的轮廓线,非常接近日本的浮世绘。
当然,我们也不能忽视马奈敏锐至极的色彩感觉。他不单在《奥林匹亚》一画中借用了提香的构图,在他其余的作品中也有许多是借用了前人的构图,例如,《草地上的午餐》是以乔尔乔内(Giorgione)的《田园合奏》和拉斐尔(Raphael)的《帕里斯的审判》为蓝本的。还有《阳台》一画,他借用了戈雅(Goya)《阳台上的马哈》的构图。由此可见,马奈对于画面的构图似乎是漫不经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但在对主题的处理,特别是颜色的使用方面,他则应该被列入著名艺术家的行列。《奥林匹亚》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具有活生生的肉体真实感,同时还有绝妙的色彩表现力。
然而,追求对象的真实感和强调画面的平面性之间又存在着矛盾。这对矛盾处理得当,可以使它们之间不至于产生对立。马奈在作品中为了保持这一对矛盾的均衡,奇迹般地着重处理了人体各部位的转折处,使其显得极为完美,但同时也使画面随之产生了紧张感和不安感。
自马奈开始,近代绘画便朝着《奥林匹亚》暗示的方向——打破三度空间,强调绘画的平面性方向发展。19世纪后半叶开始的近代绘画史就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