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自传》译后记
(本文写于4年前交稿之际,是对这份工作的一个私人总结。原本放在个人的日记页,现在出版了,就顺手贴过来。想强调这篇文章的“私人”性质,完全不必当作书评来读。)
2015年7月接下这本书的翻译任务,几天前完成并交稿,耗时7个月。
这本书的重要性自不必说,但凡书里说清楚的,在此不赘述。写这篇文章,是因为稿子交了,心里还有些东西没放下。这里要写的,是我和这本书的缘分,它对我个人的触动。
其中一个重要的触动,就是荣格在记述一生时,十分留意外部事件和内在状态的关系,试图捕捉二者之间的奇妙互动。以下写的,也不免受这种思维方式影响。
这本书在圈儿里名气很大,其中一个译本也在我书架上放了有些年头,也许时候没到,也许心浮气躁,也许对文句的通顺准确有洁癖,好几次拿出来翻过一翻,却从没有读下去。
2015年初夏,我进入前半生中记事以来可谓最好的状态:心无挂碍,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情感可以自由流动,头脑可以自由联想,对过去没有纠结,对未来没有恐惧,感觉广阔的世界在眼前展开,精力十分旺盛:做咨询、带团体、写文章、招募读书会、参加培训……还感觉马力没有全部用上,有时晚上躺床上觉得浑身是劲,无法入睡。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两个月,就有编辑找到我,问我是否有兴趣译书,当时给了我两本做选择,一本弗洛伊德的书,一本《荣格自传》。
我当然没有犹豫。最终商定的7个月翻译时限,对我来说是有压力的,我原有的工作都还在继续。这半年多,宛如一场艰难的征程,尽管我的肉体只是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
这项工作结束的时候,我的生活也按计划发生了另一些改变——一段新的征程。
现在看来,这件事在我的生命中,艰难而恰到好处,就像一艘船上突然加了重物,对各项能力都是挑战和磨砺,但调整之后,船行得更稳了。
对这件事,以及其它许多事,我只能感叹造化之精巧玄妙。
作为译者,我想说说翻译过程中最艰难的一件事——对我个人心理状态的扰动。如果说一个深入的倾听者(译者、心理咨询师)有时是在承担类似容器的功能,那我这个容器,差不多就是个澡盆子,供来访者在里面扑腾扑腾还凑合,但荣格这一生和他的思想,在我面前就像一条大河。理论上,我只能以时间来弥补空间,但实际上,我有的时间也并不多。
还记得那些漫长的夜晚,我独自坐在电脑前,翻译日复一日推进,日子一天天转入寒冬,这本书也一点点让我看到心灵和宇宙深处那些幽暗而广阔的空间。接触这本书之前,我决然算不上是个冒险家。于是,恐惧慢慢爬上我的脊梁。那是种模糊而弥散的恐惧,仿佛小孩儿在孤独的黑夜里对周围空间的恐惧。我还记得,这种恐惧的顶峰,出现在翻译荣格写他独自住在塔楼里,听到屋外喧哗吵闹,起身查看却什么也没有的那一段。我也独自待在房间里,屋外没有喧哗吵闹,但那条大河的波涛似乎已经从我这只澡盆子里溢了出去。我感觉四周满满当当,仿佛我看见那个世界,或者那个世界被我看见,只在一念之间,只有一纸之隔。
为了克服这些恐惧,我尝试了一些办法,比如把关于梦境和幻想的部分放到白天来译——这让我体会到了白天和夜晚在能量上的差异;比如在房间里即兴清唱——是为“乐祭”,由此体会到艺术作为宗教仪式一部分的意义所在;比如在桌上点一根蜡烛——由此明白,火对人类的功能,远不止于做饭取暖吓跑野兽。
有时我在心里说:“卧槽,别给老娘来这一套,现在忙死了,哪还吃得消这些!”
都有用。
以我现在的认识,我会说:一切没有完结的事件,都以能量形式漂浮在空间中(宇宙的空间和内心的空间),需要被感知到。套用比昂《思想等待思想者》书名的句式,可以说是“感受等待感受者”;用《荣格自传》里的意思,可以说是“蒙昧的暗夜,等待着意识的光明”。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用肉眼看到那个世界,因为我并不想,或者说,并没有准备好。
这段时间做的梦中,我还记得有两个,明显和这本书有关。
第一个,我梦见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镇,一个年轻男孩的影子在眼前一闪而过。在梦里,我知道他是荣格,还知道,他是要去姨妈家。他姨妈的房子在靠近山顶的位置,我站在那里,俯瞰小镇,小镇里有住宅、幼儿园、公园、医院、学校等等。我发现从荣格在的位置到姨妈家,有三条路可以走。这三条路,一条比一条简朴(一条路旁边还有水泥筑的花坛,其它的路就没有,诸如此类的细节),走的人一条比一条少。从我在的位置看,两条路各在左右两侧,第三条路,走的人最少的一条路,在正中间,直线距离最短,但要爬过一个坡,然后往下走一点,才到目的地。每条路上都有一些别致的城市雕塑,但我只记得走的人最多的第一条路上的一个:那雕塑是一条鱼和一只黄鼠狼在缠斗。梦里的我,似乎要沿着路往回,到荣格出发的那个位置去。我想把小镇探索一遍,每一条路都走走看看,但还是先走了左手边的第一条路。路越走越窄,两边水泥砌成的墙壁越来越高,右侧墙壁高高耸起,形成另一个城市雕塑:一个巨大的男性胸像,像是个英雄人物。我走到目的地,那里是个水上游乐场,一半建在溶洞里。游客可以坐上单人小皮艇,在水流的带动下,经固定路线游玩。游玩的水路也有三条,据说游览时间一条比一条长,时间最长的一条游客也最少。我朝溶洞里望去,想先看看三条路线里分别会有什么景致。第一条路线似乎没什么特别;第二条路线,会进到一个雕刻有古代佛像的大溶洞;但我所在的地方看不到第三条路线。我正在犹豫选哪条,听到游乐场的工作人员说:下班时间快到了,还要游玩的游客请抓紧时间。我想,时间不够了,不如先玩第一条,出来有时间再去第二、三条。于是上了小艇排队。这时发现下面的水是乳白色,正纳闷,一个声音告诉我说,这是花椒水。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人在世间所走的路,的确可以分为三条。第一条是所谓“主流”:工作赚钱,买房买车,结婚生子,努力提高生活品质,获得周围人的尊重和认可。第二条路类似荣格说的加入一个社团,拥有一个相应的秘密。这是抱团的非主流,在中国,宗教是其中一种。在心理圈儿,各种流派和组织也属其类。第三条路,是荣格所说的“人迹罕至之地”,那是个体独自走出来的人生,生活是怎样,可以怎样,都由个体自己来定义。
荣格一生,我认为大体走的是第三条路,当然,他时不时回到第一条路上站站稳,所以生活稳定,有家有口,子孙满堂。后来的“荣格派”,在“派”这个字的意义上,已经是第二条路了。弗洛伊德,出道时走的是第三条路,但他很快上了第二条,心里也许对第一条也颇有感情。
梦的其它细节,多少掺杂我的个人情结。读者如有兴趣,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力。
第二个梦只是一个场景。我发现自己在一片树林里。朝上空望去,树叶攒动。仔细一看,是一只翠鸟,和一只大小相仿的透明的龙(典型的中国龙,不是西方的有翼喷火龙)在缠斗。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见到翠鸟,其实缠斗间并不太能看清楚鸟的样子,但在梦里,心里很明白,这就是翠鸟。
醒来后,我想到了《荣格与炼金术》一书中好几幅表现两个动物缠斗的插图。这画面十分有趣,荣格粉丝们可以自行解读。
我相信这些事情不会只发生在我身上。写出来,是作为我所体验到的潜意识自然现象和大家分享。我想,有机会读到这本书的人,如果愿意敞开心灵接受它的激荡,也会有各种丰富奇妙的体验。
就翻译本身而言,这本书对我是相当有难度的,好在我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这本书之前已经有好几个译本,翻译过程中遇到疑难之处,也多有参考,尤其是刘国彬、杨德友的译本,和徐说、胡艾浓合译的译本(前两个译本为单行本,后一本收录在申荷永主编的《荣格文集》中)。在此,对这些未曾谋面的前辈们表示感谢。
翻译过程中,和李瑜亮先生有过几次关于荣格的讨论,受益匪浅。面对恐惧时,也得到过他的支持。他悟性超群且不吝分享,在此致以诚挚谢意。
感谢歌手曼里,翻译间歇诸多身心俱疲万念俱灰的时刻,听她的歌度过。
感谢半年间被我冷落的朋友们,仍然信任我们之间的友谊。
感谢此期间默默关心我的不知名的朋友和读者,我不时在微信公众号上收到你们的问候,但看到时,经常已经过了回复时限,无法发送回复信息,十分抱歉。
这是我译的第三本书,第一本译笔十分稚嫩,现在说起来要脸红。第二本《哈维尔传》,交稿至今快五年,由于审查原因还未能面世。在我的揣测中,这三本书,深入阅读并喜欢的读者也是一本比一本少。
这本《荣格自传》什么时候面世,我也不知道。惟愿读者开卷精彩。
2016年2月4日,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