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满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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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要生小孩呢。”
六年前，春节，我坐在老家的沙发上和我妈“对战”。
我：“你就死心吧，我是不可能生孩子的。”
妈：“为什么啊？”
我：“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哪能要小孩！”
妈：“自私。你不怕老了没人照顾啊？”
我：“私自生小孩才叫自私吧？你看看那些老了没人照顾的生好几个小孩的满地都是！”
妈：“那……好好教育呗……”
我：“反正我不要，我连婚都不会结的！”
妈：“你就犟吧，人家能同意吗（人家指我的男朋友）？
我：“他不同意他当我男朋友干什么！”
妈：“你这样要孤独终老的……”
我：“孤独终老就孤独终老。”
我妈一直都说不过我，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违反世俗，走一条另辟蹊径的“怪路”。从众的具体好处她说不上来，只知道一味劝我，又拿不出让我心服口服的理由。 我：“那你从婚姻中得到了什么，那么多结了婚又离了婚的例子摆在身边，那么多因为生孩子养孩子失去自我的女人生生煎熬，难道要我假装看不见吗？难道女人就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多考虑考虑吗？
她不吭声。
过了半天，她才对我说：
“那你不圆满啊。”
我说：“圆满？？” 那时候我不知道圆满的含义，也不知道为什么人到世上要追求这个“生孩子的圆满”。
我跟我妈犟，说很多丁克家庭同性恋人也都很幸福的样子，我妈说，那不一样。
我其实很想问，你跟我爸在一起，真的幸福吗？“下马生”的难产出来的我，真的让你这么有成就感吗？ 我没敢直接问，一年只见一两次面的我们，我想还是保留点对话的台阶吧。
三年前，啪啪打脸，我的女儿来到人间。
我给她起了小名“迅猛龙”，
一是因为她到临产前突然变换姿势，双手举头旁，死活不放下，让我没法顺产，像个扛着小爪子的小恐龙；
二是因为恐龙是比人类进化得早得多的生物，那是一个充满神秘的世界，就好像我不了解的她一样。
我妈从老家冲过来陪产，产房不能进，我在里面苦苦煎熬了两天，她在外面流泪不合眼了两天。
我其实当时不知道她流泪，是后来孩子爹告诉我的。他说那个男大夫出来叫家属签字的时候，我妈背过身偷偷抹眼泪了。
是怕我难产而死吗？
是后悔劝我生娃吗？
是想到多年前自己生我时那满床满盆的血了吗？
生完我宫内感染，只能躺着吊水，心情不好，胸像石头也不能哺乳，跟我妈在医院就吵了起来。
我躺着眼瞥向迅猛龙说：“都是她不好，让我受罪。”
我妈好像答非所问：“天下没有教育不好的孩子。”
我妈总说我喜欢扔东西，缺了也找不到，可她自己也扔掉了自己的三样东西。
那是她在迅猛龙快三个月大时在北京我的床上午睡，我用拍立得给她拍的。
照片中的她侧躺着，穿着土土丑丑的家居服，躺在迅猛龙的身边，披头散发。
拍立得的相片纸显影后，我妈觉得我把她拍得太丑，一把抢走了它们，塞在自己的行李箱里。 我说这种照片可只有一份啊，别弄丢了。
她说怎可能。 走的时候，她顺理成章地带着照片上了火车。在车上，她回复着我的短信，让我给迅猛龙看她和她打打打的视频，好让龙不再哭泣，好让龙记得外婆。
她一边看着这三张照片，看着照片中略显老态的自己和刚刚“发芽”的迅猛龙，一边想起自己的小时候，想起自己当妈妈的时候，想起我，她的女儿的小时候，和现在已经是妈妈的我。
这三个女人，让她一边笑一边哭。
回家整理遗物时，我发现这三张照片不见了，翻遍家里的角角落落和行李箱也找不到。我问爸，他说他从没见过这三张照片，完全没印象。 我猜妈妈在火车上盯着照片看了很久，随后，她走到车厢的尽头，扔了它们。
就让留给这个世界的，尽是美丽的回想吧！
我妈年轻的时候喜欢上海，她说过一句话，大意是没去过上海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她有一张照片，是80年代在今淮海中路陕西南路口拍的。
这个路口以前叫霞飞路阿尔培路口，“霞”是我妈的名字，“培”是我的名字。
她那时候留意过这个巧合吗？
那个路口，在80年代的20多年后，有个女孩也追随着她的足迹，在上面走走停停，沿着马勒别墅的彩色砖墙，经过栏杆里的玉兰花、摆满外贸旧货的陕南鞋店，来到曾经最贵的国泰大戏院。
她在戏院门口张望，怎么这个看起来旧旧的电影院，就成了不来就不完整的地方了？戏院门口来来往往的那么多人，是不是每天都在经历一种“圆满”？ 也许我妈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自己的女儿会在有自己的女儿后，把她和新的生命一起写写画画在同一本书里。
现在，2020年6月，迅猛龙上幼儿园了。
以前怀孕时，我曾带着我妈转过家附近的几个幼儿园，从最后一个小幼儿园出来的时候，我妈自言自语道：“就这个吧！这个离家近，就不错！”
“将来美龙就可以坐外婆的自行车后头上学了，外婆把那小破自行车从老家带来，装个小车座，就能推着美龙走。”
我在一旁笑着吐槽：“就你那小破车，还是奶奶的吧，都几十年了？比我还大？”
最近几天，早晚我都去接送迅猛龙。
有一天，中午放学了，我似乎没有地方可以回去吃饭了。
自己家回不去，奶奶爷爷家也回不去，也再也没有妈妈陪着我一起吃饭了。
我坐在教室里，慢慢地收拾书包，拿起纸一张一张地叠，仿佛慢到一收拾完书包，下午的上课铃就会响起。
好久没梦到你，今早六点半，心里满满的，醒来不是悲伤，是高兴的那种。
你在梦里对我得意地说，妈妈拿了钥匙，妈妈就要自己搬出去住了，妈妈终于能自己住新房子了。我说你自己搬走？怎么不把爸爸的房子先弄到手再走了？
你笑笑。
你拉我坐下来，偷偷告诉我说，妈妈之前存的一笔钱要到啦，那个网站搞活动，什么银行的，你小舅妈介绍的，只要存进去十万块，就算立刻拿出来，也是等于帮他们增加储蓄量，就会奖励6000块钱，存3000能拿到6000；妈妈还有一笔，等到11月，就可以给你70万块钱，给你用。我说妈妈，劳动节我刚给爸爸发了800块“过节费”。
妈妈说，别给他那么多了，乱花。
我说哦。 我并不为妈妈和爸爸在梦中的分居而难过，我只是觉得，她终于肯正视自己的内心了。 她在离京前的一个下午对我说：“我现在圆满了。” 我想起不知在哪里看的，在中国的传统概念里，太过圆满其实是衰败的开始，盛的极点接下来会是很毁灭的事情，所以要把圆分成两半，太极太极，不能让圆那么完满，不能极到太过，才能保持持续运转。 仿若妈妈和我，从纠结的我中也幻化出新的生命迅猛龙，她会跟我缠绕在一起，流动下去，持续下去。
你要问我为什么会改变心意，从不婚不育到生娃养娃？
我到现在也觉得不可思议，看着眼前不停跳动的生命体，我怀疑她是不是我身体里的某个异变。
春风沉醉的夜晚，
路上没有人，
天上只有一颗星星，
那是你吗？
你来我往，熙攘不休，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如果我还能给妈妈发微信，
我会告诉她，我好像圆满了，
因为有了女儿迅猛龙；
但又好像还未圆满，
因为有了迅猛龙，
日后的自己在变得更强大的这条路上走得更加坚定了。
如果你看完这本书，想去抱抱妈妈，想去亲亲孩子，想去慰劳一下辛苦的自己，那就是我最大的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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