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歹土”小史:“淘金”外侨逐梦上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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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易使人怀旧。”在《恶魔之城》的前言,保罗·法兰奇说道。
怀旧是作为“对于我们失去的历史性,以及我们生活过正在经验的历史的可能性,积极营造出来的一个征状。”唐诺说这句话,不是面向上海,说的是怀旧作为一种文化行为所具有的建构特性。不过,这句话显然也适用于上海。
保罗·法兰奇曾经在上海工作,生活多年。身为英国历史作家,当他漫步上海街头,他的心头一定充满怀旧的思绪。这座曾被殖民的都市地下世界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近年来,上海近现代史越来越受到中西方学者的关注,可是,有关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那个全盛时期的记忆,鲜少有人注意上海外侨社会的阴暗面。然而,这些流浪者、穷困的流亡者、陷于困难的难民、游手好闲的临时过客、被淘汰的投机者和男女骗子的故事却深深地吸引了法兰奇。
怀旧,是营造的契机。于是,有了《恶魔之城:日本侵华时期的上海地下世界》这部历史作品。
1. 歹土,上海滩的堕落乐园
租界,是这段历史主要的发生地,或者说,这个故事只能在这样的空间里展开。
近代上海城市形成的格局相当奇特。明清之时,上海的中心为上海县城,范围在今南市区北部。1843年,上海开埠。1845年,中英签订《土地章程》,允许英国人设立租界。英租界、美租界(后英、美租界合并)、法租界以及华界(以上海县城为中心)各自为政。
根据马学强、宋钻友著《上海史话》的描述,在租界内,外国人开工厂,设银行,建教堂,办学校,出报刊,看戏、赛马、赌博……几乎像在自己国内一样生活。这里拥有相对独立的行政权、立法权、警务权、司法权,巡捕、监狱、法庭也一应俱全。中国政府的权力难以鞭及这块中国的土地,租界成为“国中之国”。
可想而知,这样的上海就代表着神秘、冒险和各种可能的机遇。到上海去,对于那些在自己家乡混得不尽如意的西方人来说,也是解决困境的方法之一。开埠伊始,定居上海的外国人并不多,1844年在上海的外国侨民仅几十人,到1846年也只有百余人。此后的大部分年份里,上海的外籍人士占比大致都不到3%。但是,这些外侨对于上海城市化的影响很大。在开埠之后的数十年,到了本书所处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早已成为国际大都市,容纳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形形色色的人,从外交家、资本家到流浪汉、妓女,应有尽有。他们就是《恶魔之城》的主角与配角。
这些人生活在租界,租界的氛围熏染着每个进入者的灵魂。活动在其间的人,就像纵横坐标轴上的点,交杂错乱,从不同角度牵连,定位了租界的历史空间。城市的沧桑巨变,时间的斗转星移,人事的悲欢离合,纷纷投射到诸如十里洋场、舞厅饭店、官府衙门、民舍弄堂、勾栏瓦舍之间,战争、灾难、拆迁、建设等带来的城市命运的改变,与个人的生存命运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构造了建基于地理学意义之上的可供怀旧、可供想象的城市叙事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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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法兰奇把这个空间称为“歹土”。他的另一部作品《午夜北平:民国奇案1937》讲述了发生在北平“恶土”区域的一桩案件。“恶土”就是当时北平外侨活跃的一个“城中国”,法兰奇形容它像一朵盛放的邪恶之花。那么,面积更大的、在名义上更加顺理成章的“歹土”,肯定也处处遍布恶之花,它所发生的故事,绝不会输于“恶土”这块堕落乐园。
2. 是成王,还是败寇;是历史,也是虚构
海登·怀特说:“所有的故事都是虚构。”怀特认为,没有叙事便不成为历史,因为只有通过叙事,一连串的事件才可以转化为一个序列,划分为时间,以一个过程来表现,也就是说,历史叙事难以避免地带有书写者的主观看法,文学风格事实上重构了人们的文化记忆。
保罗·法兰奇的撰史方法就是海登·怀特式的。法兰奇说,《恶魔之城》取材于真人真事,是他从目击者和参与者的口中,以及当时的媒体报道中能得出的最接近事实的推测成果。但是,法兰奇声明,这些口述未必全然真实,大概率经过粉饰,那些记录也称不上完整详细,他无意于作学院派的阐析,他只想在尽最大努力遵循史实的基础上,努力勾勒一个故事。
如果说《午夜北平》仿佛一部悬念迭起的推理小说,那么,《恶魔之城》就像是跌宕起伏的好莱坞老电影。
这部电影是“双男主”的,一个是“衣冠楚楚的乔”,另一个是“幸运的杰克”。《午夜北平》里提到过,白俄女子组成的舒拉歌舞团在上海巡演时,与当地最有名的外国舞蹈团“百乐门宝贝”同台献艺,后者的舞蹈指导就是有名的乔·法伦,乔是从维也纳的犹太人贫民窟来上海淘金的,他还经营着一家赌博俱乐部。杰克·拉莱同样也是改名换姓者,一个前美国海军士兵,被通缉的越狱犯,在沪北贫民窟起家,起初是保镖,后来成为上海的“老虎机之王”,控制了城里的每一台老虎机。两人从对手成为搭档,共同分享“歹土”之王的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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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讲述了他们作为上海外侨的地下世界的一员,向权力顶峰攀爬的经过,也讲述了他们垮台的始末,展现了他们走向毁灭时身后留下的足迹。”这个故事透着喧哗热闹的老歌舞片气质,其中有许多穿着暴露、扬着裙摆的摩登金发女郎,最有名的几位,比如内莉·法伦、拉瑞莎·安德森,都是当年上海滩屡见报端、备受追捧的明星,她们与男主角的情感纠葛也略近于俗套的好莱坞爱情片,既有浪漫的互相吸引,也有温馨的互相陪伴,继而伴随出轨、嫉妒、愤怒和争吵。此外,配角还有其他帮派人士,一位笨拙的美国侦探,卷入其中的海军陆战队的毒品走私调查,还有西方人视角里形象显得刻板扁平的中国名人和上海士绅。
人物到位,灯光照亮,字幕缓缓打出:1941年2月15日。上海“歹土”,大西路,法伦夜总会。这是《恶魔之城》戏剧化的起笔,“幸运的杰克”在逃亡,他钻进了赌场和歌舞厅的人群,身后跟着追逐的一堆警察。枪声、尖叫和混乱的人群……这个时间点,上海已经沦陷,租界治安由日本人维持,对于居住上海的美国人、犹太人,日本的态度从起初的尚且友好变成了日趋紧张的敌对关系,以后视之明,我们知道,“珍珠港事件”将在年末发生。
《恶魔之城》就是讲述“珍珠港事件”爆发之前,乔和杰克所经历的这座城市的垂死岁月,他们在个人意义上的疯狂的梦想、最后的荣光,也将与“歹土”一起粉碎,一起陨灭。
3.“我的舞蹈,被人誉为异国之舞”
从表象来看,《恶魔之城》就是这么一个庸常的痞子英雄的传奇。但是,由于上海这座城市的特殊性,这些人物的命运深深地镶嵌在了城市发展的历程之中,他们的功利性价值诉求也成为了形塑城市精神的一种力量。
近代上海的崛起有着复杂的发展过程。作家余秋雨认为,“上海文明的最大心理品性是建筑在个体自由基础上的宽容并存。”确实,很少有城市能够像上海那样大方敞开,为四面八方的人们提供梦想和逃避之所。这个城市的世界主义特征持续到了20世纪40年代,要到很久以后,再过那么几十年,它的断裂才有了弥补的机会。所以,“歹土”王国的覆亡,是极具象征意义的,代表着一种历史性、一种可能的历史性的失去。
上海由一个小县城迅速地成长为海纳百川的国际都市,它的城市化本身就是现代化的产物,并且与西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歹土”是冒险家的乐园,乔和杰克等人在生命欲望的游走中前赴后继,他们的欲念最终在城市的倾颓之中全线溃退。譬如“百乐门宝贝”这类称呼以及歌舞女郎受到的欢迎程度,暗含着“罪与美”的都市时尚的双重模态。这些具有符号性质的词语,显露城市空间的先锋性、扩散性,同时,其中饱含浓郁的肉身化色彩,将精神性的追求搁置,引向眼花缭乱的虚情假景,现实和想象、真实和虚构蔚为壮观地交融一体。
保罗·法兰奇重新挖掘这座城市被遮蔽、被遗忘的历史,寻找藏在往昔云烟里深具表征意义的个体及其细节,加以文学性的重构。他的历史书写,不仅观照地上景观和人生世相,还潜入到地下搜寻着光怪陆离的现代化演变带来的新奇意味,呈现当代文化所理解的大都市的后现代生态环境的过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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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后记叙写了诸多人物的去向,其中,那位上海夜总会红极一时的歌舞女郎拉瑞莎后来成了一名诗人,她在一首诗里写道:
我为三教九流的外侨跳舞,
在剧场、俱乐部和卡巴莱舞厅。
我的舞蹈被人誉为
异国之舞。
近代上海,作为一个超越性的他城,或许也在一直跳着“异国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