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金智英，你所不知道的21件事

我之前一直想整理这本书的一些幕后故事，以补充作家创作意图、作者本人履历、舆论反馈、社会背景、电影相关等背景信息。 这两天《82年生的金智英》电影在北京国际电影节展映，正好借此机会发出来。

之前这本书受到一些批评，主要是文学性不足。客观来说这个问题确实存在——这一点是作者在之后的创作中需要改进的——也与其创作意图有一定关系（下文中会提到）。它并不能代表韩国文学，但的确具备韩国文学的一些特点，比如对社会问题、弱势群体的强烈关注。这是一本有缺点的作品，但也是一本诚恳的作品。它也的确在普通大众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共鸣（下文中也提到了这本书在韩国社会引发的实质性改变以及中国读者的反馈）。它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一本书，而成为一种文化现象。

希望这些信息能提供给读者了解这本书和作家本人的更多维度。

1. 电影中有一个情节，是小说中没有的。金智英一直想要一支笔，父亲却没有买给她，而是买给了她的弟弟。弟弟长大后，亲自买了支笔送给姐姐，为了弥补她年少时的遗憾。影片结尾，金智英在主妇生活之余开始写作，成为一名作家。有国内网友吐槽这个情节太扯，因为“太低估创作者所需要的高度自律、完整工作时间和精力”，这不是忙于带孩子的主妇能轻易做到的。实际上，这个原创情节可能源自《82年生的金智英》原著小说作者赵南柱的真实经历。她曾因为结婚生子从工作十年的时事节目辞职，成为一名全职主妇。女儿终于上幼儿园后，她开始在咖啡馆或家中餐桌上写作。有时，等到夜里丈夫和孩子都睡着了，她才有时间打开电脑。“金智英”便是利用这一点点零碎时间写成的。在前期扎实的素材准备工作后，写作过程一气呵成，只花了不到三个月。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曾谈到，在单调的主妇生活中，写作是她的力量源泉。“如果那时不是因为写作，我恐怕就要疯掉了。”

PS：根据韩国统计厅2015年数据，韩国每五位已婚女性中就有一人因结婚、生子和育儿辞去工作。

2. 赵南柱来华与读者见面时，《82年生的金智英》简体中文版的编辑去北京景泰蓝厂为她精心挑选了一件礼物——一支钢笔，并在礼物卡上写道：“感谢创作出如此触动人心的作品，请继续写下去吧！”后来，第一次看金智英电影时，看到金智英弟弟送给她钢笔，以及金智英在电脑上敲下小说开头第一行字“金智英，现年三十四岁，三年前结了婚”的情节时，编辑偷偷哭了。她想，这一定是电影创作团队献给作家本人的礼物。

3. 赵南柱没有受过专业的写作训练。她的出道作品是出版于2011年的长篇小说《若你倾听》，主角是一个患有“学者综合征”，能听到别人听不到的声音的少年。这部作品获得了第十七届文学村小说奖。2016年，她又以长篇小说《献给柯曼妮奇》荣获第二届“黄山伐青年文学奖”。2017年，她以《82年生的金智英》获得“今日作家奖”。以上三个奖项都旨在鼓励本土文学创作或新人创作者。在“金智英”大热之前，赵南柱作家虽然已有多年的创作生涯，但依然是位摸索中的新人，“金智英”是以投稿的方式发给出版方的。她开始写这部作品是在2015年，女儿即将上小学之际。那时她已经写作第五年，除了自我慰藉，写作并不能带来经济回报以贴补家用。她告诉自己，如果这次还是失败，她就另谋生路。

4. “今日作家奖”是“金智英”的出版方民音社设立的奖项。这是韩国“五大社”之一，历史悠久。他们专门创立了一个部门出版新人创作者的作品，不以销量为主要考量标准。第一位读到“金智英”书稿的是位男编辑，他在投稿邮箱中看到了这部作品，读完觉得被打动，就分享给了部门里其他编辑同事。大家一致认定值得出版。责任编辑一开始预期的销量是8000册。出版两年后，这部作品在韩国的总销量达到120万册，成为“今日作家”书系里最畅销的作品，也是韩国图书市场近十年来最畅销的作品。责任编辑接受记者采访时被调侃“年终奖得涨不少吧”。

5. 赵南柱毕业于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这所大学也是著名的“姐姐来了”行动的发源地。毕业之后，她做了十年的时事节目编剧。她在时事调查节目《PD手册》就职时，曾提报了李明博涉嫌的“BBK股价操纵案”选题。时值韩国总统大选投票前夕，李明博优势明显，她与同事们讨论很久是否要播出这档节目。当然，最终还是播出了。

6. 有不少人认为“金智英”不像一本小说，而更像社会学报告，尤其是在文本中援引了不少真实数据。赵南柱回应，比起“像什么”，她更在意作品“要说什么”。在写作“金智英”时，她采取了和其他作品不同的写法，特意规避了一切文学化手法，很少使用修辞，叙事平铺直叙，也尽量避免华丽的用词。她放弃戏剧化的情节，也没有把金智英的性格塑造得很突出。她不想让小说的虚构性和人物的强烈个性削弱其普遍性和现实感，希望能引起普通读者的共鸣。小说中原本有约会暴力和家庭暴力描写，她在修改时删掉了。她担心，如果男性角色太坏，或许会让男性读者立即划清界限：我不是这样的，这跟我没关系。她在设定金智英的人生经历时，也特意选择了不那么“悲惨”的，比如，金智英出身于公务员家庭，接受了完整的大学教育，甚至丈夫看起来也待她不错，属于“境遇尚可”的女性。她希望金智英身上能反映出一种广大女性经历的普遍性。同时，她把不同女性可能在人生不同阶段遇到的问题都投射在金智英身上，是希望她既有个体的真实感，又能成为一种女性的符号。

7. 赵南柱提到，在韩国接受媒体采访时，不少女性记者会不由自主先倾诉般地向她讲一段自己的经历，与金智英相似的体验。她一直觉得这一点很有意思，很令她感动。简中版编辑认为，这或许因为“金智英”强烈的写实感，“不评判”“不说教”的写作姿态，以及行文中流露出的强烈同理心，会特别勾起读者的倾诉欲和分享欲。简中版制作团队专门注册了一个邮箱，连同编辑部邮寄地址一起作为彩蛋藏在书中，邀请有感而发的读者以“XX年生的XXX”格式给她们写信。截至今日，她们已经收到了408封信，其中一些是手写信。这些信令编辑部看到了在中国的被忽视的、沉默的金智英们的存在。有读者称呼想象中的收信人“智英姐”，向她倾诉与她相似的人生经历，告诉她自己被书中的哪个细节打动。读者们最小的00后，最长的60后，来自大城市也来自偏远小镇。有90后的读者，以“金智英”的笔法为60后的母亲记录了她的前半生。有读者用三张信纸分别写下了自己外婆、母亲和自己的故事。有读者说这本书是她收到的成年礼物。还有读者长期和自己的妈妈保持着用手写信交流的习惯，给我们寄来了她写给妈妈的信。90%的写信人是女性，但也有个别男性读者。有位初为人父的男读者反复阅读这本书并做笔记，对照自己日常的行为。还有位男读者说，读这本书让他理解了妻子的难处。

8. 赵南柱创作这部作品的初衷，源自她有感于当下的“媒体、电影、文学作品以及网络中展现的女性形象极具消费导向，感情扭曲，看起来毫无意义。我想，这会不会被记录为21世纪初期的女性形象呢？”她希望写一本能成为资料的小说，记录当下的韩国女性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苦恼。

9. 在作家创作“金智英”的2015年，韩国社会发生了许多“厌女”事件。韩国最大的黄色网站Soranet进行非法拍摄和强奸的事件被曝光。此后有部分在视频中出现的女性选择了自杀，而创始人则逃到了海外。那一年，中东呼吸综合征（MERS）在韩国引起恐慌，无数流言随之涌现，其中之一就是 “做事没有脑子的女人患上MERS却拒绝隔离治疗造成了疫情扩散”。那一年，讽刺全职妈妈悠闲，只会花老公钱的网络流行语“妈虫”诞生。赵南柱形容初次听到这个词时“脑中’嗡’得一声，很受冲击。因为‘母亲’一直是作为一个圣洁的词汇出现的，但对女性的厌恶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母亲’这个身份。”她把这个词写入了金智英成为全职主妇后的某个生活场景中。

10. “金智英”中的男性原本都没有名字，以“丈夫”“父亲”“弟弟”“上司”之类的身份出现，只是出于叙事需要，才给“丈夫”加上了名字。这是作者精心安排的一个小细节，来自电影体系中表述性别不平等的指标“贝氏测试法（Bechdel Test）”——在一部电影中，是否有两个以上的女性拥有姓名，且她们之间是否产生过对话，以及对话是否与男性相关。这个标准看似简单，却有极多电影不符合。作者以这个反讽性质的小细节，暗指整个社会对女性的忽视。

11. 与电影结局不同，小说中的金智英直到最后也没找到自己的出路。停留在了她成为主妇之后，罹患精神分裂症的那段时间里。赵南柱表示，如此安排结局是有用意的。“读者们希望的主人公是仿佛在讲我的故事，好像就是在说我。既然注入了这样的感情，假设金智英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了所有难关的话，反而会让读者觉得自己非常无能。”并且，她认为金智英的问题不是短时间内凭借自己努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不是她需要改变，而是她周围的人，周围的环境需要改变。

12. “金智英”走红后，也给赵南柱带来许多压力。有人认为“金智英”描写不实，制造性别对立；有人讽刺说书名应该改为“82公斤的金智英”，因为只有“丑陋、肥胖的女人才会看这种女权小说”。作者本人被人身攻击之余，接受媒体采访时的发言也被恶意剪辑，断章取义。这直接导致她后来拒绝接受一切韩国视频类媒体的采访，也对其他媒体非常谨慎。来华期间，她拒绝一切驻华韩国媒体的拍摄、采访需求。在“金智英”简中版宣传早期，她对于媒体采访需求迟迟未答复。编辑便写信给她，说明选择的媒体的专业性，以及国内性别议题相对宽松的讨论环境。她这才接受了采访。

13. 令“金智英”小说在韩国热度上升的第一个重要转折点，是一直关注性别平等的国会议员鲁会灿于青瓦台午餐会上将“金智英”送给了文在寅夫妇，并寄语“请拥抱这片土地上无数的‘82年生的金智英’”。小说销量随即突破10万册。

14. 受小说影响，2017年11月，韩国劳动社会研究所发布报告《82年生女性的劳动市场实态分析》。女议员金秀敏发起两项别名“金智英法”的法律修正案提案，旨在完善男女同工同酬制度，并提倡男性申请产假和育儿假。她在提案中写道“男性也可能是长期父权制的受害者。希望不要把歧视和逆向歧视看作是男女的问题，这是韩国社会的结构性问题。”

15. 在“金智英”小说出版后的第三年，同名电影正式立项。电影启用了一位女性新人导演金度英，在拍摄“金智英”之前，她没有任何执导长片的经验，只有一部执导短片获奖。她的主要身份是一名演员。

16. 在电影中扮演金智英的演员郑裕美在正式官宣后，遭到大量网友谩骂，INS掉粉10万，甚至被骂上了热搜。有网友说“你怎么能出演女权电影呢，太让我失望了”。电影立项后，甚至有网友去青瓦台申请撤销拍摄。电影制作完成后，在观影活动上有记者向郑裕美提问：“是什么样的勇气让你接下这个角色的呢？”她回答：“这算得上是什么勇气？我自己还没结婚，也没有育儿经验。与其说对金智英这个角色有同感，倒不如说因为这个角色让我想起妈妈、家中女性长辈还有身边已婚的朋友们。”她最终凭借金智英一角获得第56届大钟奖影后。

17. 有相似经历的是韩国女团少女时代成员秀英和Red Velvet的成员Irene。她们在节目上谈到自己最近读了《82年生的金智英》，讲到其中有让自己感同身受的地方。比如，金智英上中学时被同桌男生欺负，去跟老师哭诉，老师却笑着告诉她那是因为男孩喜欢她。可当事人金智英却困惑于表达“喜欢”为什么要用令对方痛苦的方式。提到“金智英”后，秀英和Irene相继遭到网络暴力，甚至有男粉焚烧她们的照片。有人愤怒地写道“希望Irene能记住相当一部分粉丝是男性。男粉丝在你身上花钱，用这种方式让大家都很难做就不对了。”有“金智英”的中国读者向作家提出这个疑问，她回答：“对于年轻、漂亮的女性，很多人会把她们看成只能接受别人评价的人偶，不应该拥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标准，比较排斥她们表达自己的主见。”

18. 与此相反的，男性明星推荐这部作品受到好评。韩国男团“防弹少年团”团长金南俊在一场面向粉丝的直播活动中推荐了“金智英”，称这本书对自己很有启发。“国民主持人”刘在石也被眼尖的网友发现家中书桌上放着“金智英”。在电影中扮演金智英丈夫的是演员孔刘，他说自己初次读完剧本后哭了，给妈妈打了电话，问她是怎么把自己养大的。在朋友李栋旭的脱口秀节目上，他提到“金智英”会让人意识到“那些无意之间对他人造成的伤害”。

19. 电影最初在韩国最大电影评分网站Naver上评分两级分化，许多网友未等电影上映就去刷差评，导致网站不得不更改打分政策。评分也体现出极大的性别差异，男性观众的平均评分只有1.76，而女性观众打出的平均分高达9.46。在巨大的抵制声中，影片还是如期上映了，上映当天就打败了同期的《沉睡魔咒》和《小丑》两部好莱坞大片，到了第二周，又打败了《终结者：黑暗命运》，蝉联韩国票房冠军。一些影院特意组织了母女观影专场，限定由女儿陪伴母亲共同观看。许多观影者在电影院痛哭失声。

20. 赵南柱本人最喜欢的电影中的场景，是金智英抱着孩子在厨房做饭的背影。她说她在电影院看了三次电影，每次看到这个场景都会流泪。

21. 在赵南柱北京见面会临近结束时，一位女观众站起来提问：“我开始了解女权主义，但我母亲觉得，你想这么多，知道得那么多，不太容易过得幸福，会更难经营恋爱和婚姻。您怎么看呢？”赵南柱说：“有一部电影里有这样的情节，如果你吃了红色的药丸就能看到新的世界。我们现在所进入的新的领域（女权主义）是不是吃了红色药丸呢？吃了红色药丸的人，会对以前一些大家习以为常的东西产生厌恶感，甚至和周围的人发生矛盾。但是已经吃下这个红色药丸就很难回到以前了，你很难做回以前无知是福的小女孩了。有的人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会过得很幸福，有的人觉得我看得更通透会更幸福，我觉得我是选择了第二种，并且我过得很幸福。我周围有很多人也选择了第二种。”